一百六十二、二王刘柳
逝者如斯,不觉间,李适登帝位已二十余载,昔日意气风发的年轻君王已成了满鬓斑白的老人。而那些陪他渡尽劫波的功臣名将,李晟、马燧、浑瑊、李泌、韩滉、刘玄佐、李抱真、张孝忠、李元谅、韩游瑰、曲环、张建封等,大多都已不在。年过六旬的德宗每念及过往,便有踽踽独行之感。贞元十七年六月,邠宁节度使杨朝晟薨于宁州,年五十。德宗诏命李朝寀为新帅。朝寀本浑瑊部将,瑊薨后率本部二千人改隶神策军。德宗因其出自朔方军,与邠、宁将士本是一脉,遂以其节制邠宁。然邠宁将佐为保富贵,不欲使外人为节度使,乃推立兵马使高固为帅。监军以众意上奏朝廷,德宗体察军情,遂改以高固为节度使。
同月,成德节度使王武俊亦病逝,年六十七。德宗感其昔日功勋,乃废朝五日,追赠其为太师,谥忠愍,并以其子王士真为节度留后。
同年九月,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年老致仕,德宗念其忠心侍主四十载,赐其绢帛女婢以归养天年,并以副使杨志廉代之,以孙荣义为副。先前,原右神策军护军中尉霍仙鸣病死,德宗以第五守亮继之。杨志廉、孙荣义、第五守亮皆为宦官,三人同掌神策军,各养义子以为爪牙,只杨志廉便养子六人,皆为宦者。不久,德宗将时任宣武监军的俱文珍召还长安,任命为内常侍,为宦官之首,诸宦及内外大将竞相依附之。
俱文珍素爱结交名士,昔日在汴州时,尝与韩愈往来。贞元十三年冬,俱文珍返京述职,韩愈曾出城相送,并作诗以赠,其诗曰:
奉使羌池静,临戎汴水安。
冲天鹏翅阔,报国剑铓寒。
晓日驱征骑,春风咏采兰。
谁言臣子道,忠孝两全难。
至俱文珍奉调还京,权势日盛,六部官吏不乏攀附者。时韩愈与好友孟郊入京参加铨选,皆顺利通过,等待朝廷授官。窦文场闻知此事,乃请托吏部,授韩愈国子监四门博士,正七品衔。而孟郊因无人帮扶,只授溧阳县尉,不得不远赴江南就任。临行时韩愈十里相送,作《送孟东野序》以赠之。时贞元十八年春也。
韩愈志在振兴儒学,而四门正是教授儒家经典之学府,其隶属于国子监,与国子学、太学、算学、书学、律学等统称为六学,主要教授五经,所收学生皆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及平民中出类拔萃者。四门博士是四门馆主要教员,其下有助教、直讲等。韩愈初入仕,便受任七品博士,可谓难得。因而他踌躇满志,欲有所作为。
然则入仕半载,韩愈初识官场,竟见士大夫之徒皆汲汲于名利,于学问则无所追求,甚至于鄙夷师者,既不愿求师,亦耻于为师。此风气蔓延至国子监,诸生亦受感染,多轻视教员,少有尊师重道者。韩愈深感痛心,遂欲作文以论师道。恰逢有一学生名李蟠,不拘于时俗,潜心学于韩愈,因见学馆有轻师之风,便问韩愈何为师也!韩愈深思之后,乃作《师说》以赠之。
此文一出,京洛骚然,士大夫之族口语藉藉,斥韩愈后生轻狂,不知谦逊,好为人师。韩愈不以为意,自承狂名,竟为士大夫所不容,不久即被调离国子监,迁为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为正八品,虽品级不如四门博士,但权限甚广,可监察百官,出入宫廷。韩愈任此官后,常上书言事,揭露不法,颇为百官忌惮。
御史台共设监察御史十五员,虽常缺额,却也有十人左右。在韩愈诸多同僚中,有一位旧相识,其人姓李名绛,字深之,与愈同为贞元八年进士,故曾有过交往。而今二人同署为官,遂再叙旧谊。此外,又有一人名裴度,正是贞元五年李愬与白居易所结交之进士也。当初裴度及第后,又通过吏部科目选和制举,先后任校书郎、河阴县尉,于贞元十六年升任监察御史。韩愈初见裴度,竟与其意气相投。于是裴、李、韩三人结为好友,常相往来。而不久之后,三人又迎来了两位目击道存的新同僚。
年前,淮南节度使杜佑上表请求入朝,德宗乃授其检校司空兼同平章事,而以刑部尚书王锷代之。不久,杜佑至长安,刘禹锡亦随同而来,在其举荐下充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只半年便迁为监察御史。几乎与此同时,其好友柳宗元在历任集贤书院正字、蓝田县尉后,也于贞元十九年秋升任监察御史里行。至此,韩愈、刘禹锡、柳宗元皆在御史台任职,刘、柳二人虽未曾与韩愈谋面,却早已闻其声名,皆有仰慕之情。至三人同署为官,一见如故,韩愈又向二人引见裴度、李绛。五人切磋诗文,议论政事,御史台一时人才济济,文学鼎盛。
贞元十九年夏秋,关中连遭大旱、早霜之灾,田种所收,十不存一,京畿之内,百姓饿殍遍地。德宗见天灾不断,乃令京兆府访查民间疾苦,以减免赋税。时京兆尹李实,乃高祖第十六子道王李元庆四世孙,深得德宗宠信,受封嗣道王。李实恃宠而骄,尤爱敛财,及德宗询问京畿灾情,乃诡言说:“关辅虽旱,百姓犹有储粮,无饿死者。”德宗听信其言,竟不再过问。李实遂苛征租调,大肆聚敛,百姓无力缴纳赋税,只得变卖屋舍家产,以致京畿之内,民怨沸腾。
韩愈见关内饥荒严重,不禁忧心如焚。乃约同柳宗元、刘禹锡等出城至村野访查,几人至长安城外,沿路见乞讨者不计其数,流民衣不遮体,或饿死、或冻死,尸横于路,有饥民为求生存,竟以人尸为食。韩愈痛心疾首,欲上表为民请命,当日回到衙署,即挥笔写就《论天旱人饥状》:
臣伏以今年以来,京畿诸县,夏逢亢旱,秋又早霜,田种所收,十不存一。陛下恩逾慈母,仁过春阳,租赋之间,例皆蠲免。所征至少,所放至多;上恩虽宏,下困犹甚。至闻有弃子逐妻以求口食,拆屋伐树以纳税钱,寒馁道途,毙踣沟壑。有者皆已输纳,无者徒被追征。臣愚以为此皆群臣之所未言,陛下之所未知者也。
臣窃见陛下怜念黎元,同于赤子。至或犯法当戮,犹且宽而宥之,况此无辜之人,岂有知而不救?又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其百姓实宜倍加忧恤。今瑞雪频降,来年必丰,急之则得少而人伤,缓之则事存而利远。伏乞特敕京兆府,应今年税钱及草粟等在百姓腹内,征未得者,并且停征,容至来年蚕麦,庶得少有存立。
臣至陋至愚,无所知识,受恩思效,有见辄言,无任恳款惭惧之至。谨录奏闻,谨奏。
韩愈书写毕,将以御史台之名义上呈天子,柳宗元却担忧道:“京畿灾情不治,乃京兆府之责,君若上此表,必得罪京兆尹,李实心胸狭隘,恐寻机报复矣。”韩愈凛然道:“纠察百官,指谛时弊,乃御史之责,岂有见民疾苦而不奏者!”遂不顾劝阻,执意上奏。
次日,德宗见其表状,将信将疑,乃召李实询问究竟,李实矢口否认,反诬道:“韩愈狂生,为求声名而诽谤朝政,其心可诛矣!”德宗信其言,竟不问罪之,而贬韩愈为阳山县令。诏命传至御史台,韩愈愕然失色。裴度知其冤屈,乃上书为其申辩,并揭李实之奸。德宗见其言辞激烈,大为不悦,乃贬之为河南府曹参军。
贞元十九年冬,裴度、韩愈先后离开长安,分别往洛阳和阳山任职。时天降大雪,关内百姓才逢旱灾,又遇雪患,以致饥寒交迫。而此时,宫中却是一派喜庆祥和,上下都在为庆贺新春忙碌,宦官则纷纷出动,“奉敕”至各市坊购买物资,京城市民见之如见猛虎,唯恐避之不及,于是店铺闭门、商旅不出。不久之后,京中流传开一首诗,正应此景,诗曰: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作此诗者正是白居易。去年冬,居易至长安参加吏部考试,登书判拔萃科,受吏部侍郎郑珣瑜赏识,授秘书省校书郎。与其同登科者有一人姓元名稹字微之,昔年曾寄居韦应物宅,与居易有一面之缘,二人登科后又同授秘书省校书郎,由此成为好友,常结伴出游。今年夏,元稹娶妻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女韦氏,不久韦夏卿改任东都留守,因不舍与爱女分离,便教元稹夫妇同去洛阳。而白居易则在李愬安排下,暂居于永崇坊华阳观中。是年冬,元稹返回长安,白居易约其同游东市,因见百姓饱受“宫市”之苦,遂作《卖炭翁》以彰民情。
此诗流传甚广,上至宫廷下至市井皆有人吟唱。即使如太子李诵深居东宫,也自侍读口中听得此诗,既感叹于作者文才,更忧心宫市之弊,乃谓左右道:“寡人常听闻宫市害民,却不知竟至如此地步。明日入宫,寡人当极力进言以废除此制。”
诸侍读皆称赞附和,唯有一人沉默无言,正是棋待召王叔文。少顷,众人退去,李诵独留下叔文,问之道:“方才议论宫市,独先生不言,是何意邪?”
王叔文对曰:“臣蒙殿下垂青,有所见,岂敢不言?然臣以为今殿下职当视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春秋已高,在位日久,如疑殿下笼络人心,何以自解!”
李诵听言大惊,泣曰:“若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
王叔文道:“殿下体恤民情,乃社稷之福,臣不胜庆幸。今朝政之弊甚多,殿下安能言尽?故欲革新政治,须待他日。”
李诵知其深意,乃厚加恩赐,宠信无比。王叔文自此常为其言政事及民间疾苦,并劝其招纳当世才俊以自辅。李诵纳其言,命其荐举可用之人。叔文乃与好友王伾密议曰:“圣上年高,太子不久将登大位,今当密结朝中有志之士,以为将来所用。”
王伾闻言称是,乃推荐曰:“监察御史刘禹锡乃时之俊杰,昔年在东宫任职时曾与我切磋笔法,至今仍有往来,或可结交。”
王叔文亦知刘禹锡之名,遂教王伾暗访之。
几日后,王伾造访刘禹锡宅,进门后与禹锡叙了礼,接着一番寒暄,继而说道:“近日京中流传一首《卖炭翁》,我颇为喜欢,便书来请梦得品鉴。”说着取出书作递与之。
刘禹锡接过仔细观赏,忽然眉目紧锁,发出轻叹之声。王伾乃问:“梦得为何叹息,莫不是字体不美?”
刘禹锡道:“先生笔法超群,禹锡惟仰望耳,安敢评论长短。只是读了此诗,想起黎民疾苦,不禁悲从中来。”
王伾心中暗喜,称赞道:“梦得居庙堂之高,犹心念百姓,真教人敬佩也。”
刘禹锡又叹道:“只可惜禹锡官微言轻,虽知黎民之苦,却无力拯救,岂不痛哉!”
王伾道:“梦得无须妄自菲薄,朝政如此,太子亦无能为力,何况你我邪?”
刘禹锡诧然道:“太子亦知‘宫市’之害乎?”
王伾道:“太子常关心民生,早欲谏言废除‘宫市’,只是身在储君之位,不得不谨言慎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