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一、徐州之变
陈州治于宛丘,宛丘东六百里即徐州彭城。却说韩愈自任徐州巡官以来,深得节度使张建封信任。每逢佳节聚会,建封皆邀其赴宴,并使其居上座,闲暇时又常与之击鞠,并赋诗吟唱,各抒情怀,其乐无穷。韩愈感张建封之遇,正欲大展才能,以报其恩,不料建封竟突然病倒,卧床难起。时乃贞元十六年五月。韩愈闻张建封病重,不禁为之忧心,正欲前去问疾,建封竟遣人来召唤。韩愈遂前往谒见,至其卧榻前,行过礼,建封便斥退左右,谓之道:“吾疾甚,恐不久于世,为免吾死后徐州生乱,命汝即刻拟表上奏朝廷,请速立新帅。”
韩愈听言大惊,乃道:“公身体向来健硕,虽有小疾,必能痊愈,何以急于上表请代!”
张建封道:“吾自知大限将至,为徐州安危考虑,不得不早谋身后事。汝是徐州推官,亦是吾友,当可为我拟表。”
韩愈不禁悲痛,遂含泪执笔,撰写奏表。拟毕念与建封听,建封见无不妥之处,遂加盖节度使印,命人快马呈往长安。
此时德宗正忧于淮西战事,忽闻张建封病重,大为震动。想起两年前建封进京朝见,君臣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如今爱臣病笃,心下怎能不哀!德宗见建封表中所奏,知其一心为国,不禁感泣,终不忍在其生前免其职位,遂下诏慰问,而不提立新帅之事。
诏至徐州,张建封见皇帝未作决策,不免焦急,遂又命韩愈连上数表,请速择新帅代己。德宗见建封心意坚决,这才诏命苏州刺史韦夏卿为徐、泗、濠行军司马,以代领军政。
诏书未达,张建封已然病笃,临终乃召集徐州文武官吏,命判官郑通诚为留后,正当此时,府外忽然一阵骚乱,随即有人来报曰:“濠州刺史杜兼闻仆射病重,率部将前来问疾。”
诸将吏闻报皆惊,郑通诚急曰:“杜兼觊觎帅位已久,今必来者不善,当如何应对耶?”
众人莫有主意。这时一文吏上前,拱手谓通诚曰:“留后勿忧,容我出见之。”
众人视之,乃徐州从事李籓。李籓不等郑通诚答话,乃只身出门去。及至庭院,乃见杜兼正率数十骑闯门而入,遂上前拦住,涕泗曰:“仆射病危,公宜坚守濠州,今弃州而来,意欲何为也!”
杜兼一时哑然,不等他出言,李籓又道:“请公速归濠州,若不然,吾即刻上奏朝廷!”
杜兼愕然心惧,遂辞之而去。他离徐不久,张建封即病薨,年六十六。郑通诚遂依其遗命为留后,权知军事。
通诚本是文官,于军中素无威望,诸将多不服之。通诚见军士骄纵难制,深恐有哗变,心中甚忧,适逢浙西兵马千余人迁往他镇,途中经过徐州。通诚遂欲引浙西兵入城为援。不料事情泄露,竟为军中所知,诸将因而大怒,乃聚而商议曰:“仆射镇徐州十余载,使为天下强镇,军民无不爱戴之。今其病薨,当立其子为帅,岂能使他人代之!郑通诚不恤军情,竟欲引外兵入城,是置我等于何地也!今事在眉睫,宜速拥公子为帅!”遂引兵至牙城,擒缚郑通诚,又劫持建封子张愔,使其领军政事。张愔不得已为留后。诸将遂假其命诛杀郑通诚,囚监军刘志义。又欲奏请朝廷立张愔为帅。遂令巡官韩愈拟表。愈不肯执笔,辞道:“朝廷已有诏令,汝等私推留后,是与谋乱何异,此表愈不敢写。”
诸将听言大怒,扬言欲杀之。张愔闻知赶来制止道:“韩退之乃吾父生前之友,不可伤之。”诸将亦知韩愈名声,不敢轻犯,遂改令他人拟表。张愔则赠韩愈钱千贯,遣人送其离徐。
未几,德宗闻徐州之变,震惊不已,悔未纳张建封之言早立新帅。但他已顾不上哀悼建封,急遣吏部员外郎李鄘赴徐州宣慰,以求和平解决兵变。
李鄘曾与高郢同为李怀光幕僚,怀光死后被马燧征召为掌书记,贞元初,马燧力主与吐蕃会盟,李鄘苦劝无果愤而离去,隐居于洛阳故里。后又入曹王李皋幕府,李皋死后,受召入京为吏部员外郎,至今已有数年。
当时李鄘受了皇命,持诏快马往徐州而去。张愔与诸将闻天使驾临,慌忙迎纳,跪听宣慰。李鄘读毕诏书,谓众人道:“张公生前尽忠职守,从无二心,故天子赠其为司徒。诸君既敬爱司徒,当效仿其忠义,勿毁其名节!”
众将听言皆道:“我等本无心为乱,只因判官郑通诚欲私通外兵,欲祸乱徐州,我等不得已才杀之。”
李鄘早已知晓前因后果,对于诸将之言丝毫不觉惊讶,遂道:“此中事由,陛下已知,故赦诸君无罪。”
众将皆喜,遂乘机献上奏表请代呈天子。李鄘览毕其表,面色骤然凝重,乃谓张愔及诸将道:“朝廷之意,是以苏州刺史韦夏卿为帅,公子自称留后,非是朝廷之命,恕我不能代呈。”
诸将听言愤怒,欲刀剑相加。张愔忙制止道:“不可对天使无理。既然李公不愿代呈,吾自呈便是。”诸将这才作罢。张愔仍恐有人伤害李鄘,乃遣人护其馆驿,并于次日亲送其出城还京。
数日后,李鄘回到长安,随即入宫向天子复命,称:“徐州乱兵已拥立张愔为主,拒奉朝廷之命,韦夏卿若往,恐遭不测,望陛下早做准备。”
德宗遂敕令韦夏卿暂缓赴任。不久,徐州奏表传至朝廷,乃诸将为张愔求取旌节也。德宗览后大为震怒,遂欲征讨徐州。而此时徐州邻近诸镇皆在与吴少诚交战,无暇抽身。德宗只得调淮南兵马北上讨之。遂加封淮南节度使杜佑为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兼徐、濠、泗节度使,率兵征讨叛军。
杜佑领了诏命,遂大集舟船,将欲渡淮伐徐。此前,太子校书刘禹锡之父刘绪病逝于扬州,禹锡来淮南迎丧归洛阳祖茔,杜佑爱其才,乃赠之绢帛米粟,供丧事之用。前不久刘禹锡守丧期满,杜佑乃欲招入幕府,遂遣人征辟其为掌书记。刘禹锡感念杜佑昔日恩情,欣然承应,随即奔赴淮南。其入境时,杜佑已离开扬州,率军沿邗沟北进。先锋大将孟准奉命引军渡淮,与徐州军战于运河岸,大败而还,杜佑乃知徐军之强,遂不敢进。后不久,泗州刺史张伾亦奉诏出兵攻徐,兵至俑桥而败,退保泗州。
闻杜佑、张伾师出不利,德宗不禁失望,遂欲调神策军助战。宰相贾耽进言道:“建封治徐十数年,麾下多强兵悍将。而淮南之兵少勇,故有佑、伾之败。今淮西战事未平,府库已多消耗,若再增兵徐州,恐财政难以久支。不如授张愔旌节,以平息战事。”
德宗犹豫未决,乃召李鄘问道:“卿先前出使徐州,当见过张愔,可知其人如何?”
李鄘奏道:“臣观愔相貌端正、仪度安雅,颇有其父之风。”
德宗听言喜道:“如此说来,愔并非狼豺之辈也!”
李鄘道:“虎父岂有犬子!”德宗颔首称是。遂诏封张愔为徐州团练使,割泗州、濠州为一镇,仍加杜佑为濠、泗观察使。
杜佑见诏,遂还镇扬州,因讨伐无功,自觉愧为宰相,乃命刘禹锡拟表请辞同平章事,禹锡遂作《为杜相公让同平章事表》。德宗览后,感佑之忠正,并未追究败责,仍使其为平章事。杜佑遂又使禹锡上表谢恩。事情到此告一段落,然而数日后,朝廷突然传来密诏,命杜佑诛杀李籓。
原来当初张建封病重,濠州刺史杜兼欲乘机取而代之,乃以问疾为由擅离濠州,直驱徐州军府,却因巡官李籓一番言语而畏惧折返,因此深恨之,竟诬奏其在建封死时动摇军心。德宗信以为真,因而大怒,因当时籓已离徐至扬州幕府,遂密令佑杀之。
李籓早年长居扬州,与杜佑乃是旧识,佑知其为人忠正,必不会行此勾当,于是接诏并未立即执行,只是召籓谈论佛道,曰:“佛曰因果有报,君信之否?”
籓曰:“信然。”
佑曰:“既如此,君当遇事无恐。”遂向其出示密诏,以观其反应。
籓览之,果然神色不变,乃曰:“此杜兼挟私报复也。”
佑曰:“君慎勿使他人知,吾已密奏圣上,以家族百口保君无罪。”
籓应诺拜谢。
未几,德宗见杜佑密表,心犹疑未信,乃召李籓入京问询。籓至长安,德宗于紫宸殿见之,但见其仪表端正,风度优雅,不禁惊曰:“籓神似其父,岂是作恶之人耶!”原来籓乃前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承之子。德宗随即释然,乃留之朝中,授秘书郎。此时的德宗或未料到,正是这一决策,使大唐多了一位贤相。
却说张愔既受封徐州帅,乃上表谢恩,且誓言效忠。时张建封丧礼未毕,愔一面主持军政,一面操持丧事。先前,建封丧讯传出,十四娘悲痛不已,当即欲来奔丧。但因生产时伤了身,一直休养于宅,未能起行,此后虽已无碍,却又因兵乱不能入徐,如今局势已定,遂往徐州为父服丧。
德宗见愔奏表,知其忠诚之心,不禁欣喜,谓左右曰:“建封有子如此,徐州无忧矣!”遂赐其绢帛米粟,以示恩宠。
至此两河承平,惟淮西战事未果,德宗遂欲增兵专讨吴少诚。诏令未下,蔡州行营监军贾英秀上来奏表,称吴少诚差人致书,愿退兵以求赦罪。
原来淮西军久攻溵水不下,将士渐有思归之心。且先前徐州军乱,吴少诚以为可与之连和,乃遣使求盟,不料却遭张愔拒绝。此后徐州归于安宁,少诚既无外援,遂生退兵之意,于是致书贾秀英表明心迹。
德宗犹疑未定。宰相贾耽进言道:“少诚既求恩贷,恐需开其生路。不然其求生无门,必殊死一搏,彼时兵连祸结,为患无穷矣!”
德宗闻奏,不觉忆起韦皋之言,深恐少诚为部下所杀,而又生一少诚。遂下诏恢复其官爵,一如往昔。
诏既下,吴少诚遂撤军归蔡,而韩全义亦奉诏还京。陈郁在殷水听闻朝廷赦免少诚,不禁悲愤填膺,涕泪道:“逆贼竟得宽赦,天理何存也!”竟嚼齿穿龈,椎心泣血,昏厥于地。
且说韩全义回到长安,自知讨贼无功,唯恐天子降罪,乃遣人请窦文场相救。文场遂向天子进言道:“全义拒少诚于溵水,使其久不能进,以至畏败而降,是有功也,理当封赏!”
德宗信以为然,遂召韩全义问对,欲行封赏。全义接诏,称有疾不能面圣,遣司马崔放入宫见驾。崔放代全义请罪称:“招讨使未能擒杀少诚,有负圣命,请陛下降罪!”
德宗道:“全义为招讨使,能招来少诚,其功大矣!何必要杀人以为功邪!”遂赐韩全义绢百匹,仍使其为夏绥节度使。
数日后,病中的陈郁回到长安,休养于宅中。德宗知其讨贼出力甚多,又怜其父仇未报、泣血重伤,乃特加恩赐,升其为金吾将军。
时值正月新春,长安城一片喜庆。平日空旷寂静的永崇里也变得尤为热闹,倒不是新年之故,而是洛兮生子百日,李愬广邀亲朋,大宴宾客,使得门庭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