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三、雀屏射目
离开酒楼后,十四径直出了东市,随后向北至胜业坊,进到坊间一座大宅内,而后穿过前庭,进入后院一间厢房。少顷,房中走出一位身着罗裙的妙龄女子,从身形相貌来看,赫然就是十四,原来她是女儿身。换回女装后,十四来到前堂,一进门便兴奋地叫道:“阿爷,我回来了。”
堂内十四的父亲闻声而起,竟赫然是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建封见女儿归来,一脸严肃地道:“昨日才到京城,今早你便偷跑出门,且至晚方归,一个女儿家不守在闺中,整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十四嘟着嘴道:“女儿难得来一次京城,怎能不出门瞧瞧。况且我着男装出门,谁会知道我是徐州节度使之女!”
张建封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道:“你以为你换了男装,别人就不知你是女儿身了,至少为父是一眼便能认出。”
十四不服气地道:“女儿是阿爷所生,阿爷自然认得出,换做别人可就未必了。”
张建封摇了摇头,突然脸色一变,问道:“你今日去了哪里,身上为何有酒气?”
十四咧嘴笑道:“女儿去了东市,途中结识一位朋友,便同其饮了几杯。”
张建封冷峻着脸道:“京城不比徐州,东市更是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儿家少去为好,若是惹上是非,为父如何收拾?”
十四仰起头道:“女儿可没有招惹是非,只是路见不平,做了件善事耳!”
张建封听言一惊,厉色道:“你果真又惹是生非矣!”
十四道:“阿爷息怒,且听女儿将事情道来。”
张建封道:“那你且说,若无道理,当受责罚。”
十四努了努嘴,遂将今日遇“宫市”之事仔细道出,并道:“那些宦官如此霸道,当街欺负一个农人,阿爷说女儿该不该管?”
张建封听后沉吟了半晌,叹道:“宫市之事,为父也曾耳闻,不想竟如此厉害!”
十四听言舒了口气,又道:“女儿出手打了宦官,确有不是之处,可也是为了救人。阿爷若要责罚,女儿也无话可说。”
张建封凝色道:“此事换作是为父遇见,定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你殴打宫人,不免有些莽撞了。”
十四道:“女儿一时情急,以后不会了。”
张建封点了点头,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十四遂乘机又道:“不过阿爷,宫市之害如此之甚,朝中竟无人敢过问,你明日入宫,可否奏明皇上,加以管制哩。”
张建封捋着胡须道:“我正有此意,明日入宫,我当向陛下谏言,废除宫市。”
十四欣喜道:“我就知道阿爷必不会坐视不管!”
张建封面色凝重,心中暗忖:“但愿陛下能够纳谏。”
次日一早,张建封受召入宫参加朝会,德宗感其忠义,命其与宰相同列。朝会散后,又独召其入延英殿,谓之曰:“自刘玄佐以来,山东已多年未有节帅入朝,今卿不远千里,自徐州入京朝见,朕心甚慰也!”
张建封对曰:“臣蒙陛下信赖节镇徐州,日思入京朝见,只是身系守土之责,不敢轻易离镇耳!”
德宗点了点头,嘉然道:“卿之忠义,朕固知之,卿此番进京,定要多留些时日,来春朕要与卿共赴曲江游宴。”
张建封惶恐道:“谢陛下圣恩,臣敢不从命!”
德宗欣然一笑,心情大好。张建封看准时机,乃奏道:“陛下,臣有一事欲奏。”
德宗悦色道:“卿有何事,只管奏来。”
张建封遂道:“臣进京后,闻陛下今岁改以宦官主管宫廷用度,称为‘宫市’,然臣又听闻宦官借‘宫市’之名”,敛人财富,欺压百姓,常以价值百钱物买人值千钱物,致使商人损失颇巨。臣以为‘宫市’之弊尤甚,宜予以废除。”
德宗听言愕然道:“宫市之事,御史、谏官曾数次上奏,只是朕未听信耳,不料今日卿亦奏之,那宫市果真如此厉害乎?”
张建封道:“臣不敢虚夸,昨日臣女至东市,亲眼目睹一众中人以宫市为名,强取农人薪柴,更甚者,又教农人以驴车将薪柴运至宫内,并索取入门钱。农人忍无可忍,出手打了中人,闹出不小动静。”
德宗惊诧道:“竟有此事!”
张建封道:“陛下若不信,可召当日寻街金吾卫求证。”
德宗脸色暗沉,少顷乃道:“卿之奏言,朕会仔细查证,若果真如此,定严加整治。”
张建封叩拜圣明。他退去后,德宗遂召金吾卫大将军查证农人之事,结果与张建封所言无二。德宗于是大怒,乃下诏罢黜肇事宦官十余人,并赐农夫绢十匹,以尝其损失。经此事后,德宗乃知宫市之弊,有意将其废除,遂召新任户部侍郎、判度支苏弁询问意见。苏弁向来与窦文场等宦官亲近,遂依宦官心意答曰:“宫内每年用度,全仰仗宫市获取,一旦废除,只恐宫廷供给不足矣!”
德宗听言面色沉重,正思量间,苏弁又道:“况且京城内空手闲荡之人万家之多,皆无居所与生业,亦需凭宫市获取供给,不然必生事端。故宫市万不可废,请陛下熟思。”
德宗沉吟良久,最终听信其言,打消了废除宫市的念头。此后凡再有人言宫市之弊,他皆不再听了。
宫市未能废除,张建封不免失望,由此乃知宦官势力之大。而他作为地方节帅,在京城无兵无将,如何与之争锋?想到这里,建封心感无力,遂不再过问宫市之事。
多日后,正值贞元十四年正月一日,德宗于宣政殿大宴群臣,仍令建封与宰相同列,以示恩宠。此后每隔三五日,德宗便召建封于延英殿问对,待之如宰臣。这年二月初,建封又受召见,问对结束后回到宅中,未过多久,忽然有人携聘礼登门提亲。建封见到来人,乃问曰:“提亲之事从何说起?”
来人道:“听闻张公有一女,行十四,年方二八,今尚未婚配,故小人受薛大将军之托,来贵府说媒。”
“薛大将军?”张建封听言问,“不知是哪位薛大将军?”
来人答曰:“乃是右威卫大将军薛定远。”
张建封惊问道:“莫不是西平王之甥,昔日汧州大破吐蕃之薛镇?”
来人点头道:“正是,定远是其表字。”
张建封大喜道:“早闻薛将军少年英杰,却不知其尚未婚配。小女何德何能,竟有此幸!”
来人听言欣喜道:“如此说来,张公是答应这门亲事了?”
张建封道:“我自然是愿意,不过小女性格倔强,此事怕须征得其同意方可。”
来人道:“这是自然,薛将军特意叮嘱,婚姻大事理应慎重,须遵从十四娘本人意愿。”
张建封点头道:“既如此,且容我与小女商议,改日再予以答复。”
来人唱诺告辞。张建封乃遣人送之,随后召来十四,谓之曰:“方才右威卫薛大将军遣人来提亲,欲娶你为妻,为父也有意将你许配之,你意下如何?”
十四听言大惊,叫道:“甚么薛大将军,我与其素未谋面,其为何要遣人来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