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张十四郎
贞元十二年末,乃多事之秋。是年九月,宰相赵憬病逝;十月,同为宰相的卢迈中风不能视事;几日后,贾耽又因兄丧告假离任。于是朝廷一时竟无宰相可用。德宗每有诏谕,或令翰林学士承旨草诏,或遣中官至台省直接命给事中拟诏。但他深感此非长久之计,遂欲择任新相。而他心中已早有了人选,正是户部尚书兼判度支裴延龄。正当他准备下诏时,忽然丧讯传来,裴延龄竟病重不治,一命呜呼了。德宗闻讯悲恸不已,直叹道:“朝廷失一能臣矣!”而朝野上下知裴延龄病死却皆无痛惜之意,反倒奔走欢呼,竞相庆贺。裴延龄既死,德宗只得另选他人为相。是年冬十月,乃诏以谏议大夫崔损、给事中赵宗儒并为同平章事。这二人曾为裴延龄所举荐,德宗以为必是能臣,故任命为宰相。
有崔、赵二人坐镇中书省,德宗省去了许多麻烦。而半年之后,也即贞元十三年五月,贾耽守丧期满回到朝中,乃以多病为由上表请辞相位,但德宗并未准许,仍以其为相。贾耽遂不负恩泽,自此劳心国事、殚精竭虑,终成众相之首。
话分两头。是年夏六月,在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五礼之后,李宪终于迎来了大婚之日。婚礼当天黄昏,李宪乘马至杜宅迎亲,随从而来者数百人,由永崇坊至晋昌坊的街道被人潮淹没,来观礼的百姓不可胜计。当日新人至永崇里,乃于正厅举行婚礼,仪式结束后,新人步入洞房,这洞房不在室内而在院中,乃是以青布幔所建帷帐,谓之“青庐”。当晚新人于庐内对拜,行结发之礼,而后便在此度过新婚之夜。
婚后三日,李宪携妻至杜宅回门,依礼拜见丈母。杜氏族人在京者皆受邀上门,无数达官显贵齐聚一堂,与夫妇二人同宴,好不热闹。这日之后,婚礼即告完成。又半年后,杜七娘身怀六甲,李宪遂纳蕙儿为妾。纳礼尤为简洁,既未准备财礼,亦未宴请宾朋,只是在厅堂内行个仪式。先是李宪同蕙儿共拜李母,以示恭孝,而后蕙儿又拜李宪与杜七娘,以明尊卑。至此礼仪完成,蕙儿正式成为李宪妾室。
李宪既已完婚,李母遂筹备李愬婚事。唐人习惯于春夏之季成婚,李母便将婚期拟定于次年六月。德宗遂下诏赐婚,以公主之礼降洛兮于李愬。皇室之女出阁,礼节往往繁冗,太尉府上下为此忙碌不止,尽管如此,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相较之下,薛宅则冷清了许多,薛母一心想为薛镇择一门亲事,无奈他总是逃避不从。眼看与薛镇年岁相仿的李宪、李愬都已成家立业,薛母心中万分着急。这日她又托人打听了几家女儿的情况,欲教薛镇从中挑选一人,以便遣人说媒。然而薛镇却兴趣索然,不等母亲将话说完便托言有事跑出了家门。
离宅后,薛镇本欲到永崇里暂避,又恐母亲寻到这里,遂改变主意,转而来到东市。此时已是年末,街市上比平常更为热闹,往来的驼队、车马、行人等前后相继川流不息;来自各地的金器、玉石、玛瑙等玲琅满目数不胜数。薛镇百无聊赖地走在人群中,时而驻足观望街边异域商人的表演,时而止步玩赏店铺招揽客人的新奇物件。正当他看上一条马鞭,对之仔细摆弄时,忽然人群一阵骚动,紧接着便见几名着黄衣、白衫者招摇过市。两边店铺商旅见之,忙将各自好物收起,像是见了强盗一般。
那几人走在闹市上,见到所需之物便就取走,或只付少许钱,或以旧绢置换,或分文不予,只称是“奉敕”。商贾虽不情愿,却不敢不与。这时一农人赶驴车负柴到市上来卖,黄衫儿见之,忙叫停道:“宫中缺柴,要买你这车柴。”遂取出两匹破绢与之道:“这是购柴之资,你且收下。”
那农人虽不情愿,却也未曾反抗,叹息一声后就准备卸柴。这时那黄衫儿又道:“此柴重数百斤,须得你用驴车送至宫内。入宫须给看门人进门费,共需八百钱。”
说着伸手来要钱。那农人一脸为难道:“小人要取柴再来卖,若去宫里恐误了时辰,请尊驾高抬贵手。要不这两匹绢我不收了,当作运费如何?”
遂将绢还与之。然而黄衫儿却不肯受,直道:“此绢是购柴之资,不能混为一谈,你必须用驴车将柴送到宫内。”
那农人气恼不已,大喝道:“我有父母妻儿,惟靠我贩柴为生,今日将柴予汝等,不取分文而归,汝等竟仍不满意,那我只有一死耳!”遂愤而上前殴之。黄衫儿猝不及防,被农人拳打脚踢,竟无还手之力。这时附近的几名白衣人闻讯赶至,合力将农人制服,随即拳脚相加,一通殴打。眼看农人命在旦夕,周边围观者却一人敢出手制止。薛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实在不忍,正要上前制止,忽听人群中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住手!”
薛镇循声望去,见两个少年郎从人群中走出,这二人皆面红齿白、身材纤瘦,似女子一般。只见当头一个走至宦官面前,冷面道:“尔等好不知耻,在此欺负一个农人。
黄衫儿正在气头,闻听此言大怒道:“汝是何人,敢多管闲事!”
少年道:“我是路过之人,见不平事自然要管。”
黄衫儿道:“宫中之事,你也敢管!”
少年看了眼他们的衣着,笑道:“原来是狗仗人势,怪不得如此嚣张。”
黄衫儿闻听大怒,指之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辱骂宫人,给我拿下。”
白衣人听令遂一拥而上。少年郎不慌不忙,几个闪身躲过来袭,随后反手一击,打倒一人,接着拳脚并用,左右纵横,只短短几招过后,白衣人即皆瘫倒在地。此时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惊动了寻街的金吾卫。遂有校官引兵赶来驱散了人群,然后问道:“此处发生了何事?”
黄衫儿如见救星,忙对道:“此刁民殴打宫使,快拿送官府。”
校官知其是宫里人,遂不敢怠慢,一手指着少年郎道:“将此刁民拿下,移送京兆府。”
官兵遂上前拿人,那少年焉肯屈服,正要出手反击,却听有人呼道:“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身材魁伟的年轻人跨步走来,至那校官面前道:“不问是非,便随便拿人,金吾卫就是如此办事么?”
校官听言不悦道:“汝又是何人?敢指责金吾卫!”
年轻人冷笑一声,随手解下腰间锦袋,从中取出一枚印信,阴示之道:“识得此物乎?”
校官接来一看,登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拜道:“薛大……”
“将军”二字还未出口,年轻人一把扶住了他,并道:“金吾卫执法不公,我薛大郎如何指责不得!”
这年轻人正是薛镇。那校官心料他不愿暴露身份,遂改口配合道:“薛郎指责得是,是我等莽撞了,以薛郎看,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理?”
薛镇看了看地上的农人,弯身将其扶起,谓校官道:“此间之事,我方才尽观在目,皆因这一众宦人强取农人薪柴所起,农人不得已出手还击,实乃自卫。”说着又指着那少年郎道:“至于这位兄弟,则是路见不平,出手相救农人罢了,何罪之有?今农人被殴致伤,应即刻送去医治,并还其薪柴,而与宦人冲突之事,就不必再追究了。你看如何?”
那校官岂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应道:“全依薛郎之意。”遂命属下抬农人去医馆。黄衫儿见此情景满脸懵容,直叫道:“汝等这是作甚,为何不擒拿刁民?”
校官也不敢得罪之,便上前拱手道:“宫使莫怪,今日之事且就此处置了,在下权责有限,若宫使有异议,可找大将军评判。”
黄衫儿一片茫然,金吾卫大将军岂是他们轻易能见?那校官说完便不再理会之,乃率部从离去,并将农人的驴车和柴薪一并带走。
走了金吾卫,黄衫儿无所恃,遂抱头逃离了街市。随后人群渐渐散去,街市又恢复了正常。这时那名少年郎来到薛镇面前,拱起手道:“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薛镇拱手回敬道:“举手之劳耳,不足挂齿。在下薛定远,阁下又如何称呼?”
少年郎道:“小弟姓张,家里行十四,人称张十四郎。”
薛镇笑道:“十四郎侠义之心,真乃人中豪杰。今日有缘相逢,同去饮一杯如何?”
十四郎爽快应道:“难得遇一知己,自当奉陪。”
二人遂就近寻了一家酒楼,择了一处雅座,叫了一壶好酒,边饮边聊。
“十四郎不是京城人士罢?”二人方坐定,薛镇便出口一问。十四郎乃答曰:“小弟祖籍南阳,现居徐州,今乃初至京城。薛兄如何知我非长安人也?”
薛镇笑了笑道:“若是京城人士,当知宫市厉害,必不敢插手此事,更遑论殴打宦官。”
“宫市?”十四听言问道,“我只见这般阉人欺辱百姓,故出手教训之,却不知何谓‘宫市’邪?”
薛镇解释道:“所谓宫市,其实就是宫里遣人到民间采购物资,以供用度。此事以往是由官吏负责,今岁开始改以宦官为使。而宦官抑价买人物,常用价值百钱物买人价值数千钱物,甚至直接取物,分文不与,近乎于强取豪夺。”
十四听言义愤道:“竟有这等事!这帮宦官如此横行,竟无人管乎?”
薛镇饮了杯酒,叹息道:“宫中之人,谁敢轻易得罪。何况彼辈持有文书,声称是奉敕而为,更是无人敢管了!”
“岂有此理!”十四听言将手中酒杯一掷,险将拍案而起,稍稍平复了情绪,又问,“那当今圣上可知此事?”
薛镇道:“或许不知,或许不全知。长安虽是天子脚下,然宫墙内外有如隔世,宫外之事圣上未必尽知。”
十四眉头一皱,其状若有所思。这时薛镇又道:“不谈此事了,徒生不快耳。尚不知十四郎此番进京所为何事邪?”
十四回过神来,答道:“家父来京办事,我也正欲到京城一游,就随之来了。我昨日才随父入城,不料今日刚一出门,就遇此不平事。”
薛镇听言一笑道:“天下不平之事多矣,能为之奈何也!”
十四道:“我十四郎就爱打抱不平,凡遇不平事,我必管之。”
薛镇心下暗自赞叹,乃道:“十四郎侠肝义胆,教人敬佩,薛某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