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河东之变
陆贽罢相后,朝中虽仍有赵憬、贾耽等相,但皆不得德宗信任,反倒是裴延龄、李齐运等人极受恩宠,每日诸相于延英殿问对完毕,二人便受召觐见,参与重大决议。六月某日,河东监军王定远遣使上奏,言河东节度使李自良病薨,请以行军司马李说为留后。德宗闻报不禁哀恸,乃追赠李自良为尚书左仆射,命依礼厚葬。而对于王定远所奏以李说为帅之事,德宗也未觉不妥之处,李说乃淮安王李神通五世孙,为宗室子弟,是可以信赖之人。况且他此前甄选大臣为各镇行军司马,本就是为在节度使亡故时接任,而今李说由行军司马继任为河东帅,可谓顺理成章。只是李说继任后,须再择一人为河东行军司马,以为储帅。德宗一番斟酌后,属意选用丰州刺史李景略,遂与宰相商议。诸相皆无异议,但德宗仍不放心,又欲召裴延龄、李齐运二人再议,然而前日裴延龄突然染疾,今日未能上朝,德宗只得遣使赴其家中询问,直至得到其肯定的答复后,才下诏任命李景略为河东行军司马。
诏书既下,李说遂继任为河东新帅,与此同时,李景略也自丰州赶至太原就任。至此河东帅位更替顺利完成,但未过多久,一场变故又随之而来。
却说李说能为河东留后,监军王定远出力不小,李说对其感恩戴德,竟奏请皇帝为其刻印赐绶,德宗准其所奏,并赐各镇监军印绶,监军自此权势日大,宦官势力亦随之膨胀。
王定远自认有功于李说,加上他监军之职本就位高权重,遂凌驾李说之上,专擅河东军政,以个人好恶随意任免将官,使得军中人心惶惶,诸将皆敢怒不敢言。惟大将彭令茵愤其所为,向李说进言曰:“李公乃圣上所命河东新帅,然就任以来,军政却由监军把持,易置诸将如同儿戏,实在荒唐也!”
李说虽感恩王定远,但见其如此肆意妄为,也难免心生不满。为稳定军心,遂依彭令茵之意,凡军官任免之事,皆亲自过问,不再使王定远专摄军政。王定远因此深恨彭令茵,欲将其罢免,便就此事来见李说,谓之曰:“彭令茵无才,不堪为大将,宜别置他处。”
李说知他是挟私报复,遂拒绝道:“彭将军乃河东老将,深得军心,其并无过错,安能随意罢之?”
王定远不依不饶,又道:“彭令茵自恃为老将,竟不将我放在眼里,我焉能留之在军中!”
李说不肯妥协,厉声驳斥道:“监军岂可因私怨罢黜大将,此事断不可行!”
王定远心中生怒,又不敢当面顶撞,遂愤而离去。归宅后他愈想愈气,对彭令茵痛恨不已,极欲杀之而后快。于是当日黄昏,他乘彭令茵自军营归宅之机,率亲从部属百余人于半路埋伏,彭令茵不及防备,被伏杀于道旁。随后王定远命人用马粪掩埋尸体,对其极尽侮辱。
大将当街被杀,事情很快在太原城传开,军民无不愤慨。李说听闻王定远擅杀大将,心下又惊又怒,遂欲治其罪,但王定远是朝廷所派监军,须得天子旨意才能处置,于是他命人拟表陈其罪过,遣人快马呈往长安。
早有人将此事报知王定远,定远知李说上表弹劾自己,登时大怒,当即率甲兵数百奔往牙城,一见到李说,直呼道:“李说,汝得任河东帅,全赖我之功,而今汝竟忘恩负义,上表劾我,我必杀汝!”遂挥剑刺之。李说一个闪身,躲过剑锋,随即转身遁走。王定远追之不及,乃占据牙城,作伪敕及告身二十余通置于木箱中,随后遣人召集诸将,指着木箱宣称曰:“陛下有敕,命李说入京,以行军司马李景略为留后,诸君皆官升一级。”
诸将信以为真,皆伏地受命。大将马良辅心中有疑,乃窥视木箱,见箱中皆是王定远告身及昔日所受敕诏,并无诸将告身,更无召李说进京之敕。于是乃知王定远所言不实,遂大声呼道:“箱中告身敕诏皆是伪造,诸君不可信之。”诸将听言皆视箱内,果见告身、敕书为假。遂对王定远怒目相向,欲群起而攻之。王定远见势不妙,忙脱身逃走,直奔牙城正门乾阳楼,呼其麾下道:“甲士何在,速来救我。”然而连喊三声却无人响应,王定远知大势已去,而身后马良辅已引诸将追至,情急之下,竟纵身跃下城楼,落地时正被一枯木击中,心肺尽穿,当即身亡。
诸将见王定远已死,遂遣人迎回李说。先前李说逃出牙城,藏身在了晋阳县衙,今闻知定远坠楼而死,遂返回牙城重整军政,随后乃遣使上表,将河东之事如实奏禀。德宗知后大为震惊,乃诏告王定远之罪,并遣中使宣慰河东,众将士无不欢喜,河东这才重归安宁。然不久之后,一个人的离世又让整个河东军民陷入悲痛之中。
是年八月,北平王司徒马燧病薨于长安私宅,时年七十。此时距李晟去世已整两年,昔日再造大唐的两位功勋名将先后辞世,大唐江山如折二柱。德宗闻马燧病薨,哀而下涕,乃追赠其为太傅,谥曰庄武。几日后,丧讯传至太原,河东军民无不悲恸,李说乃设灵堂,率文武官员朝南而拜,遥祭昔日的河东主帅马燧。
是年冬月,马燧葬于城北,时值日南使者来京,德宗乃移驾御前殿,不受来使朝贺之礼。至十二年春元旦,又取消了宫廷宴会。此皆因马燧之故也。
正月中,为安抚各镇,德宗乃下诏加封河中节度使浑瑊、成德节度使王武俊为中书令;并加魏博节度使田绪、卢龙节度使刘济、西川节度使韦皋、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同平章事衔。天下藩镇节度使、观察使皆加封官爵,以示恩宠。
诏书下达各镇,众节度使无不欢悦,皆上表谢恩以表忠诚。魏博节度使田绪接诏后亦遣使上表,但此时的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正身染重疾,卧病不起。自兴元时谋杀田悦篡夺节度使位以来,田绪整日沉迷酒色,以致身体每况愈下,而今不过三十出头就已油尽灯枯。是年四月中,田绪终于病重不治而亡,时年三十三。魏博诸将秘不发丧,使其幼子田季安领军事。田绪有子三人,皆妾室所生,正妻代宗之女嘉诚公主因无子嗣,而以田绪幼庶子季安为养子,是为节度副使。
田季安年方十五,尚少不更事,诸将推其主掌军政,无非是因其嫡子之名分。而嘉诚公主视季安为己出,自然也无异议。于是五日后,魏博军政交接完毕,诸将遂为田绪发丧,共推季安为留后。随后嘉诚公主代季安上表求封。其表略曰:
臣嘉诚启奏陛下:
臣夫田绪不幸暴薨,诸将感其恩德,推子季安为留后。季安自幼由臣抚养,受臣教诲,若为魏博之帅,必将忠于朝廷。且季安视臣如生母,臣之言,其无所不从,则臣有生之年,魏博定不复起刀兵。愿陛下降旨册封,以合众意。
德宗览过二人之表,知众意不可违,只得册封田季安为魏博节度使。季安袭位之初,因年纪尚幼,军政大事多由其养母嘉诚公主主持。嘉诚礼贤下士,任人唯才,她听闻前相州刺史田廷玠之子田兴才兼文武、为人忠义,遂推荐其为衙内兵马使。而她不会想到的是,正是她的这一举措,为多年后的大唐中兴筑下了基石。
田绪病亡仅仅一个月,又有一位节度使突然病故。是年五月,邠宁监军杨明议上奏,言节度使张献甫暴薨,请以都虞候杨朝晟暂领军务。张献甫乃奉天靖难功臣,曾护驾有功。贞元四年,其接替韩游瑰为邠宁节度使以来,数次击退吐蕃,保西北之安宁。如今献甫突然病薨,德宗不免生悲,直叹道:“国又失一上将矣!”遂追赠其为司空,谥为“烈”。
献甫既薨,邠宁还需有人镇守。监军杨明议在邠州多年,深谙邠宁军政事,既举荐杨朝晟为留后,必有其道理。且对杨朝晟其人,德宗也不陌生,当初四镇之乱,朝晟随朔方将唐朝臣赴山东平叛屡立战功,后受李怀光征召,又赴关中平朱泚之乱。李怀光反后,杨朝晟因不肯屈从而被囚禁,直至马燧、浑瑊平定河中将其解救,他才追随韩游瑰来到邠州。贞元四年宁州发生叛乱,正是杨朝晟带兵平乱,才使张献甫顺利就任。说起来,杨朝晟也是朔方宿将,由其担任节度使当可服众。而且杨朝晟颇善用兵,若为邠宁之帅,必可拒吐蕃。念及此处,德宗遂下诏以杨朝晟为邠宁节度使,并赐其旌节。
朝晟接诏,遂上表谢恩,且奏曰:“方渠、河道、木波乃通往吐蕃之要道,吐蕃每入寇必经三地,臣请于三地筑城,以备吐蕃。”
德宗见表深以为然,遂准其所奏,并遣人询问曰:“筑三城共须多少兵马?”
杨朝晟回复中使说:“邠宁兵马足矣,不须劳烦他道。”
德宗闻言又遣人问曰:“昔年筑城盐州,用兵七万方得成功。今方渠、合道、木波三地距吐蕃尤近,所需兵马应倍之,卿却只用邠宁本道兵,却是为何?”
杨朝晟答曰:“昔日筑盐州城,用兵马多少,吐蕃皆知之。今臣只发本镇兵马,不出十日便可至塞下,出其不意而筑起三城。吐蕃以为吾众亦不少于七万,其众未集,必不敢轻来犯我。不过月余,三城已筑毕,留兵戍守,吐蕃虽至,亦奈何不得。待城外野草食尽,人马不能久留,吐蕃必退,此时则可运粮入城,以充实防御,此万全之策也。若大集诸道兵马,逾月始至,吐蕃亦集众而来,与我争战。胜负不可预料,何暇筑城哉!”
中使依言传达,德宗听后深觉有理,遂从其言。于是朝晟乃兵分三路,各自于方渠、河道、木波筑城。不几日后,前往方渠筑城的军吏回报说:“方渠无水井,不可屯军。”杨朝晟不禁诧异,正思忖对策时,一旁的判官孟以周言道:“据我所知,昔年承平之时,方渠居人成市。若无水井,何以聚人!”
杨朝晟听言大喜,遂命人疏浚旧井,不久果得甘泉。此后月余,三城筑成,朝晟各遣兵驻守,然后率军还至马岭,吐蕃此时方知筑城之事,急出兵追击。朝晟闻吐蕃兵来,乃于马岭列阵拒敌,吐蕃见其军容严正,不敢争锋,相拒数月而去。朝晟遂又于马岭筑城,拓地三百里,而后还军邠州。此后数年,朝晟坐镇邠宁,使吐蕃不能入寇,西北得以长期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