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汴州再乱
这日之后,洛兮隔三差五便至高陵来探望李愬,并向他展示自己不断进步的厨艺。与此同时,蕙儿则每日为李宪、李愬二人送饭,而她也有了马车可乘,终于不用再徒步来回。自李晟辞世之后,德宗常悼念之。是年冬月,值李晟百日祭,德宗乃遣使至高陵祭祀,并率百官祀于圆丘,宣敕大赦天下。随后他又遣人召马燧入宫,欲对其诉说衷肠。
马燧长李晟一岁,今已年近七旬,与李晟一般,戎马一生的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刀创,如今他又患上足疾,身体更大不如前,早在是年五月,德宗便恩许其与李晟不必再入朝觐见。故今日是半年来其首次入宫。
当日巳时,马燧奉召至延英殿,正要跪行大礼,德宗却突然起身下阶道:“天寒地凉,卿身体有疾,可不拜就座。”
马燧躬身谢恩,待其入座。德宗乃谓之道:“往日卿常与太尉晟同来,今独见卿,朕不觉悲恸。”言毕掩面而泣。
马燧亦感怀下涕,言道:“臣与晟共事多年,昔日同讨河朔,出生入死,今其故去,臣亦不胜哀伤。”
德宗拭泪又道:“卿与晟乃朕之股肱,今晟去,朕如失一臂;卿今有足疾,务必保重身体,以长伴朕左右。”
马燧应诺道:“谢陛下关切,臣敢不从命!”
德宗心中稍慰,与他论起家常,直至午时才止,随后马燧告退离殿,刚起身欲行却突然右足一软摔倒在地。德宗见势大惊,即忙上前搀扶,问道:“卿有碍乎?”
马燧惶恐道:“臣一时足痛不支,劳陛下担忧了。”
德宗道:“卿腿足不便,朕扶卿出殿。”
马燧受宠若惊,流涕道:“谢陛下。”德宗遂扶其至殿外,随后命人抬辇送其离宫。自此马燧于宅中养病,除天子召见外再不出门,直至两年后病逝于宅中。
时及年尾,本是天子冬狩之际,但因李晟之丧,德宗乃下令罢猎,并禁游乐。然而在千里之外的汴州,节度使刘士宁却无所顾忌,乃于正月初率兵众至城南田猎。
刘士宁性本暴淫,自主镇汴州以来常无端杀人、强取民妇,更有甚者,竟烹杀其父刘玄佐之妓妾,致使人心惶惧。且其又不恤士卒,尤爱出城围猎,常一去数日不还,军政因此废弛。
此次出猎城南,刘士宁共率两万余众,只留亲兵千余人驻守军府。而正是他的这一荒唐之举,酿成了一场兵变。
却说宣武军有一大将名李万荣,乃是刘玄佐同乡,与之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因为人宽厚而深得宣武军将士之心。刘玄佐死后,刘士宁因惮其威望恐其不附己,欲夺其兵权,但又怕军中不服,遂与心腹密谋,诈称染疾不能视事,令李万荣解去军中职务,代行汴州刺史之责,从而去其兵权。
李万荣知刘士宁排己,深怨恨之,遂起谋代之心。恰逢此时刘士宁率众出城游猎,李万荣因须代行刺史之职而留守汴州,此时汴州城仅千余兵马,李万荣见机会难得,遂决定起事。
贞元十年正月,就在刘士宁出城后的次日辰时,李万荣率亲从百余人进入军府,手持早已备好的假诏,对留守的千余将士谎称道:“朝廷有敕,征大夫入朝,以吾掌留务,诸将士若听我号令,每人赐钱三十缗。”
众将士满脸惊愕,皆不知诏书真假,但李万荣威望甚高,刘士宁又不得人心,军中很快便有人高呼道:“李将军待我等素厚,今既然有朝廷敕诏,我等愿听将军号令。”众将士随即皆拜,大呼:“愿听将军号令!”
李万荣大喜,遂又遣人出城秘密晓谕各营将官,诸将皆称愿听其号令。李万荣见人心已齐,遂令城内兵士分守各门,随后遣快骑出城,驰告刘士宁道:“朝廷敕征大夫,宜速上路,若有迁延,当传首以献。”
此时刘士宁正猎在兴头,听其言又惊又怒,斥道:“李万荣果有异心,我必归城诛之。”遂传令道:“众将士随我还城,诛杀叛贼。”然而诸将皆不听令,一人道:“我等皆已拥李公为帅,大夫宜速上京城,不然只有死路。”
刘士宁听言大惊,方知人心已向背,此时随猎将士纷纷高呼:“请大夫上京……”刘士宁骨寒毛竖,乃知众意不可违,急率家众亲从五百余人西遁长安而去。
士宁既走,李万荣遂统领汴州,乃斩异己者辛液、白英贤等,依前约赏军士钱二十万贯,随后自称留后,遣使求封。
两日后,淮西节度留后吴少诚闻知汴州兵变,乃发兵屯于郾城,并遣使至汴州责问李万荣道:“足下何以以下犯上,斥逐节度使?我淮西兵马已至郾城,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李万荣听言丝毫不惧,反而笑道:“刘士宁凶残无道,我逐之乃是合众意之举,反倒是吴少诚杀帅自立,得位不正也。”
使者蓦然失色,质问道:“我主乃天子所封留后,如何得位不正?”
李万荣道:“昔日,陈仙奇诛杀李希烈有功,已被授任节度使,吴少诚竟弑其自立,如此卑鄙行径,世所不齿,安敢在此狂言!”
使者登时哑言,汗颜告辞,归蔡州复命。吴少诚闻其言心中大惭,遂传令撤军。
淮西军撤兵之际,刘士宁终于赶到了长安,只是其随行的五百亲从在途径洛阳时皆叛逃而去,以至其到长安时已成了孤家寡人。刘士宁满腹委屈,进京后立刻求见天子,泣奏道:“李万荣假传诏令,称陛下召臣入朝,以此蛊惑将士,逼臣出汴州,请陛下治其罪!”
德宗闻汴州兵变不免忧虑,但他早对刘士宁恶行有所耳闻,加之其节度使之位本就得来不正,故德宗并无半分怜惜,声音凌厉地道:“此事朕自会处置,汝孝期未满,出城冬猎多日不归,实在有违孝道,今既来京,宜归汝父私宅服丧,不得与外人往来。”
刘士宁惭然心惧,不敢再言,忙应诺谢恩而去。他前脚刚离宫,后脚就有人呈来李万荣求封之表,德宗一时难下决断,遂遣中使持表问策于陆贽。陆贽看过万荣之表,知晓前因后果后奏道:“士宁被逐,虽是人心所致,然万荣典军,亦未经圣命,今汴州已定,陛下宜遣大臣前往宣劳,查明实情,而后再做定夺。”
中使以其言回复天子,德宗听后仍迟疑不决,再三思忖后,复遣中使谓陆贽道:“兹事体大,不宜迁延太久,朕意择一亲王为节度使,以万荣为留后,制诏由翰林出,不日即下。”
此时陆贽已遣人打听过汴州之乱详情,深觉如此处置不妥,遂又奏道:“臣今又细观万荣之表,见其言颇为张狂,唯有求封之辞,而无谦让之意,据此观之,其并非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之辈。臣又闻万荣本是滑州人,素偏厚同州将士,然宣武军中滑州将士才只三千,故诸营之兵多有抱怨,据此观之,其亦非将材。若万荣得愿以偿,必骄傲自满,其结果不是行为忤逆就是自我败亡,忤逆则犯上,败亡则损害军队,万望陛下慎重!”
德宗闻其言未与答复,陆贽又拟表上奏道:“为国之道,以义训人,欲教人事奉君王,须先令其服从长官。今方镇之臣,行事多专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使倾夺之徒便得代居其位,则利益面前,人各有心,此恶源一旦生成,其祸害必难以挽回。不仅会助长叛乱,亦会滋生谋逆。前日万荣逐士宁,起于仓卒之间,诸郡守将本非同谋,汴州上下亦非团结一心,不过是各自审度成败之势,徘徊于逆顺之间也,安肯舍生与之同恶!今陛下只须选一大臣命为节度使,仍降诏慰劳其军,以抚定之功褒奖万荣,对其另加宠任,以辑睦之义褒奖宣武将士,厚赐资装,如此汴州必能安定。纵使万荣欲抗命,又能有何作为!愿陛下听臣之言,倘若事情超出预料,臣甘受罪责。”
德宗览过此表,虽觉陆贽所言有理,但仍顾虑重重,深恐如此处置会激怒李万荣,以致其反叛。汴州不同于别镇,非但是东都门户,亦是四方交通之要冲,一旦万荣叛乱,汴州必将脱离朝廷,届时东南赋税将无法运抵关中,即使叛乱最终平定,也必将给朝廷带来重创。昔日李希烈占据汴州,致使长安粮食紧缺,禁军险些哗变,此番教训,德宗岂能忘记?或许他可以不计后果,坚决不对藩镇妥协,就如建中年间时,拒绝李惟岳、李纳袭位之请时的那般果断。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胸怀壮志的大唐天子,奉天之难磨去了他所有的血性,如今在他眼中,与藩镇开战就如同一场赌博,胜了不过是赢回数州之地,而一旦败了,将可能输掉整个江山。因此他不敢赌,宁肯姑息纵容,只盼能相安无事,一派和睦。
思来想去,德宗终于还是选择了妥协,遂不顾陆贽之言,下诏以通王李谌为宣武军节度大使,以李万荣为留后,且以中官俱文珍为监军。此后又下诏籍没刘士宁家产,将其财二十万贯悉数分与宣武军将士。诏书既下,李万荣欣然自得,遂上表谢恩,而宣武军将士亦皆欢喜,汴州遂又重归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