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陆贽还朝
春风徐来,不觉已是贞元七年初。这年春二月,正值乍暖还寒之际,河北定州突然传来奏报,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病薨。德宗闻奏不禁大恸,即命辍朝三日以示哀悼,随后又册赠张孝忠为太傅、魏州大都督,追封上谷郡王,谥贞武。张孝忠薨后,亟需有人接任义武军节度使,德宗未有人选,遂开延英,召四宰相问对。当日,李晟、马燧、窦参、董晋齐至,德宗问曰:“孝忠病薨,朕欲择一人代其掌义武军帅,卿等以为何人可当此任?”
李晟率先对曰:“臣以为孝忠之子张升云年轻有为,可统领易定,不妨任其为帅。”
话音方落,窦参反对道:“臣以为不妥。张升云乃孝忠之子,若继任为帅,恐使易定成割据之势,与河朔三镇何异?”
李晟不以为然道:“孝忠父子一心忠于朝廷,若有割据之心,早已暗通王武俊之辈拥兵自重矣,何须等至今日邪!”
窦参仍坚持道:“即便张升云无割据之心,然其既为孝忠之子,若接替孝忠为帅,必助长方镇父死子替之风,于朝廷大不利也!”
德宗听言颇以为然,遂道:“窦卿所言有理,依卿之见,当以何人为帅?”
窦参对道:“陕虢观察使李翼才兼文武,必能慑服义武军将卒,臣请由其接任孝忠。”
德宗陡然不悦,心道李翼乃你亲信,你举荐之目的何在?
德宗不置可否,问马燧、董晋道:“马卿、董卿以为如何?”
马燧对道:“义武军处河朔腹地,为朝廷牵制三镇,地位不言而喻,故臣以为选帅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当从长计议,必以确保河朔稳定为首要目的。”董晋亦道:“臣附议。”德宗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且改日再议。”四人遂拜退而出。
出大明宫后,李晟回到永崇里,此时李家众人已知张孝忠病故之事,无不哀惋。玥瑤伤心父亲之死,更是泣涕不已。李晟得知后唤来李凭,谓之道:“孝忠病薨,玥瑤身为其女,理应奔丧,定州路途遥远,你就陪其同去罢!”
李凭应了诺,遂回引竹院与玥瑤收拾行装。次日一早,二人携幼子李玮离开长安,往河北而去。就在二人东出延兴门时,一辆马车自城外驶入,随后向北而去,马车上乘坐的不是旁人,乃是守孝归来的翰林学士陆贽。自贞元四年陆母病逝,陆贽赴洛阳守孝已整三年。而今孝期已满,陆贽遂自东都归朝。
回宅安顿好后,陆贽立刻至大明宫拜谒天子。德宗闻其归来心中大喜,遂于紫宸殿召见。礼毕后喜谓之道:“一别三载,朕无日不思卿,今卿孝满归朝,又可伴朕左右矣!”
陆贽道:“劳陛下惦念,臣不胜惶恐!”
德宗又道:“卿回朝正当时,朕有一事不决,欲与卿商议。”
陆贽听言问:“臣斗胆猜测,陛下所言可是义武军之事?”
德宗点头道:“卿果然机敏,朕正为此事而忧。易定乃河北之咽喉,不容任何差错,今孝忠病薨,须则一忠勇之人代之,朕思来想去,竟无合适人选。”
陆贽对道:“此事关重大,陛下可曾与宰相商议?”
德宗点了点头,道:“晟请以孝忠子张升云为义武帅,参则以不宜使其父子相袭为由,坚决反对,且举荐陕虢观察使李翼,朕因此不能决。”
陆贽稍一沉吟,对道:“敢问陛下,孝忠薨后,张升云可曾上表求袭?”
德宗道:“这倒不曾,卿为何如此问?”
陆贽对道:“据臣所知,张升云建中时便已在军中任职,曾协助其父勘平河北之乱,屡立战功,颇有威望。今其父病薨,义武军诸将必唯其马首是瞻,陛下欲使河北安定,非册其为帅不可。至于陛下心中所忧,臣以为张升云与其父一般,皆忠诚于陛下,必无割据之心,不然何不效仿李惟岳、李纳之辈,匿丧求封也!”
德宗颇以为然,但仍有所忧虑,又问:“诚如卿言,朕亦知张升云忠诚。只是窦参所言亦不无道理,若使张升云为帅,则恐诸镇争相效仿,皆欲世袭也!”
陆贽对道:“臣不以为然,若使张升云为帅,则是告知天下方镇,只要忠于朝廷,忠于陛下,子继父位亦未尝不可也,反之若对陛下有二心,即便功如李宝臣,亦不能使其子袭位。”
德宗听言如梦方觉,大喜道:“卿一语惊醒朕矣,既然张升云忠心无二,何不以其为帅邪!”
陆贽道:“陛下圣明。不过张升云尚年轻,可先任命其为留后,来日若有功绩,再册为节度使不迟。”
德宗深以为然,颔首道:“就依卿之意,待孝忠丧礼毕,朕即下诏册任升云为留后。”言毕遂令陆贽退去,仍待召翰林院。
数月后,张孝忠丧事料理完毕,德宗乃下诏以幼子邕王李謜为义武军节度大使,张升云为义武留后,代理易定军政。张升云遂接替其父统领二州,并上表谢恩,义武将佐皆拥戴之,军民无不服者。
又几日后,德宗见着张升云奏表,知其忠义,心中甚悦。自此德宗对陆贽更为器重,多次在百官前赞誉之。宰相窦参见陆贽威望日盛,心下极为忌惮。是年八月,他以宰相之权罢其翰林学士之职,改为兵部侍郎,并命其主持来年贡举。
兵部侍郎乃正四品下,品秩高于翰林学士,但兵部在皇城,远离大明宫,且须听命于中书门下,对宰相负责,相比于翰林学士常伴天子左右、参与朝政的权位,实乃明升暗降也。
陆贽知为窦参所忌,但无任何怨言,反欣然领命。而其妻韦氏却颇为担忧,乃谓之道:“夫君才自东都回朝,便受命知贡举,此恐非善事!”
陆贽不解地问:“你何出此言?”
韦氏道:“知贡举最易得罪人,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乃至于贬官流放,刘太真便是前车之鉴,夫君不可大意,不如推辞了罢!”
陆贽摇了摇头道:“刘公遭贬事出有因,非是因知贡举也。我闻近几年多有怀大才而不能高中进士者,此方是知贡举者之罪也,今我权知贡举,必尽取有才之士,此我之所愿也。”韦氏仍不放心,又再劝说,陆贽不听,遂进宫谢恩。
德宗知窦参将陆贽调离翰林院,心颇为不悦,但转念一想,陆贽入职兵部亦算升迁,未尝不是好事,故未曾追究。
陆贽远离了权力中心,窦参计已得逞,心中十分得意,这时他又将矛头指向了与自己有私怨的福建观察使吴凑,欲将其罢官免职。
吴凑为濮阳人士,乃代宗生母章敬皇后及前金吾大将军吴溆之弟,泾原兵变时,吴溆随驾至奉天,后为维护天子尊严,自荐入京宣慰朱泚,为其所害。德宗至此常怀愧疚之心,归京后对其家族倍加恩宠。贞元四年,时任福建观察使吴诜奴役士卒,致使将士叛乱,杀其心腹十余人,逼其牒大将郝诫溢领军务,诫溢上表请罪,德宗知事情始末,乃遣中使赦免诸将,而贬吴诜为涪州刺史,并以时任太子宾客的吴凑为福州刺史、福建观察使,直至今日。
吴凑在京时,窦参曾与其结下私怨,后窦参拜相,宰执天下,常于天子面前谤毁吴凑,但因吴凑为治有声,德宗始终未信。窦参心中不甘,这一日延英问对后,其又迁延未走,乘机向天子奏称:“臣近日听闻,福建观察使吴凑身患风病,已难以行动,恐不堪观察使之任矣!”
德宗大为惊诧,问:“凑久在福建,未闻其身体有恙,何以突然患风病?”
窦参对道:“或是其害怕免职,故隐瞒消息,不敢上奏耶!”
德宗将信将疑,又问:“既如此,卿又何以知之?”
窦参对道:“乃是福州一官员所奏,其表在此,请陛下过目。”遂将奏表呈上。德宗览后仍未尽信,乃道:“此事朕自会查证,卿且退下罢。”
窦参不敢再言,遂拜退而出。德宗随即召吴凑入京,欲亲自求证。一个多月后,吴凑自福州来到长安,德宗乃于紫宸殿召见,命其在殿中走步。吴凑依令照做,德宗则一旁观察,见他并无异样,不禁道:“卿行动自如,不似有风病邪!”
吴凑听言不明所以,躬身道:“臣虽年迈,身体却还硬朗,从未有风病,不知陛下何出此言邪?”
德宗也不隐瞒,如实道:“之前窦参称卿有风病,朕不知真假,故召卿察之,今见卿脚步稳健,方知窦参所奏不实也。”
吴凑微微一怔,奏道:“窦相早年与臣有私怨,必是以此毁谤臣也,望陛下明察。”
德宗听言,方知窦参险恶用心,由是深痛恶之。他压抑着怒火,谓吴凑道:“此事朕已知之,自会还卿公道,卿且暂留京师,听朕诏命。”吴凑谢恩而退。
两日后,德宗下诏罢免陕虢观察使李翼,而以吴凑为陕州大都督府长史、陕虢观察使,以削窦参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