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香消玉殒
却说郜国薨逝,依律当以公主之礼厚葬。但因其聚众淫乱一事,德宗心中厌恶,不欲使之厚葬,便只命有司草草下葬了事。又因其子皆遭流放,无人为之戴孝,丧礼尤为凄凉。可怜郜国身为大长公主,当今天子姑母,又兼太子妃生母,死后之景却还不如寻常百姓。郜国大敛之日,萧妃难忍悲痛,独自在房中抹泪。正午时分,宫娥来报,说有一人自称郜国公主亲信,有要事前来求见。萧妃诧异之余,乃令引入偏厅相见,随后整理仪容,至厅中见之,待那人行过大礼,即问道:“汝是何人,何事求见本宫?”
那人对道:“小人名关阳,是大长公主家奴,今日公主大敛,小人为之护丧,因见丧礼简薄,心中不忍,便欲添些陪葬之物。但小人家贫无资,有心无力,故来求见太子妃殿下。”
萧妃听言乃问:“你之意是教本宫出资,作其陪葬之用?”那人点头称是。萧妃迟疑了片刻,乃道:“郜国乃有罪之身,本宫身为太子妃,未经主上允准,不敢过问其丧事!”
那人听言伏地泣道:“公主虽有罪,可毕竟贵为皇族。今凄然薨逝,竟无一戴孝之人,殿下是公主之女,若亦不闻不问,公主九泉之下,定不瞑目矣!”
萧妃听言不禁心伤,终不忍使母亲寒凉入土,沉吟片刻后道:“也罢,本宫就予你几件陪嫁首饰,你将之陪葬与郜国罢!”那人忙伏拜谢恩。萧妃随即挑选了几件珠宝和金银器,教他带出了宫去。
萧妃一片孝心,只为让母亲九泉之下不至太过凄凉,然而她这一看似寻常的举动,竟为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就在郜国大敛后不久,突然有人持着那些珠宝和金银器向皇帝奏报,称太子妃暗中为郜国献陪葬品,有物证在此。德宗闻听勃然大怒,遂又萌生杀心,随即传召太子来见,手指珠宝器物谓之道:“你可识得此物?”
李诵一见之下不免惊诧:“此似是伶儿陪嫁之物,为何在此?”
德宗厉色道:“萧伶不顾诏令,私自为郜国献陪葬品,此便是物证。其心如此,安能留之!”
李诵霎时了然,忙辩解道:“伶儿所为,不过是出于孝心,绝无他意,阿爷万勿轻信小人之言!”
德宗沉吟了片刻,决然道:“萧伶不过是一妇人,且无子嗣,你何必如此维护!”
李诵小心对道:“伶儿是阿爷为儿所选正妃,与儿夫妻十余载,一直恪守本分,从未有失德之举,儿安忍弃之邪!”
德宗听言沉默,良久乃道:“朕知你与萧伶感情深厚,既然你如此护她,今日朕便暂且饶她。但你要记着,你是储君,身负社稷之重,不可如此儿女情长!”说罢甩袖而出。李诵汗流浃背,惶惶而起。
归东宫后,李诵心中忧惧,常寝食不安,加之腊月天寒,戚风寒雪之下竟忽然中了风,卧床不起。德宗闻讯颇为担忧,即忙遣太医为其诊治。然而几日下来却不见好转,这时德宗又想起萧妃来,不禁心生一念,遂命人传诏东宫,敕曰:太子染疾,久治不愈,乃是天降灾祸,须杀妃萧氏以厌灾。今赐其鸩酒,命自饮之。
内侍俱文珍奉命往东宫传旨,萧妃接到诏命,顿感晴天霹雳,险些晕厥。身边宫人惊惶不已,皆痛哭流涕。俱文珍视若无睹,只管催促道:“请萧氏即刻上路!”
萧妃直起身来,朝俱文珍道:“既是陛下诏命,萧伶不敢不从,只是临死前,愿能再见太子一面。”
俱文珍冷眼道:“殿下莫欲指望太子。陛下有命,今日萧氏必须死,即便是太子,亦不能救之。”
萧妃听言正色道:“太子殿下昏迷未醒,萧伶如何指望?萧伶身为人妻,只愿死前至夫君榻前,与之诀别,望常侍成全。”遂欠身恳请,宫人们亦纷纷跪地求情。俱文珍不好拒绝,迟疑了片刻后道:“既如此,就许一炷香时间,望娘娘速去速回。”
萧妃拜谢而出,随即奔往丽正殿。此时李诵仍在病榻上,萧妃含泪至榻前,望着病中的丈夫,无语凝噎。良久之后,听见殿外有人催促,萧妃擦拭了眼泪,从容走出大殿。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的挣扎与恐惧,但她身边的宫人却没有这般沉着,早已哭成一片。萧妃于心不忍,遂教众人都退了去。只留俱文珍等人在此监刑。俱文珍面若寒霜,指着毒酒道:“请殿下即刻上路,奴婢好回去复命。”
萧妃无言,默默端起酒杯,正将饮下时,忽听殿外有人哭喊道:“阿娘,阿娘……”萧妃闻声望去,见洛兮正闯进来,其后萧梁亦紧随而至。萧妃顺势放下酒杯,叫了声:“洛兮!”洛兮涕泗如雨,一头扑入她怀中,泣声道:“阿娘不要死,我舍不得阿娘……”
萧妃终于忍不住落泪,双手抚着爱女的脸颊道:“阿娘也舍不得你,可皇命难违,阿娘无能为力!”
洛兮抽泣道:“阿翁最疼我,我去向其求情,请其免阿娘一死。”
萧妃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诏令已下,岂能更改,你不可妄为,回宫去罢!”遂叫萧梁道:“将郡主带下去。”
萧梁领命上前,可洛兮却挣扎着不愿离去,萧妃心下一狠,斥道:“萧梁听命,速将郡主带下,今日不得再令其踏入此殿半步。”
萧梁忍着悲痛,将洛兮从萧妃身边拉开,洛兮拼命反抗,不断呼喊着:“阿娘……”萧梁一时心软,竟松了手,洛兮乘机纵身到俱文珍面前,就要去夺他手中毒酒,俱文珍反应得快,转身闪过。洛兮不依不挠,又欲再上前抢夺,却被随行的两个内侍拦了下来。俱文珍厉色道:“请郡主自重,否则休怪奴婢失礼冒犯。”
洛兮丝毫不惧,怒目道:“死奴婢,你敢害我阿娘,我定不饶你!”俱文珍看着她血红的眼睛,不禁心生惧意。萧妃怕她惹出事来,即命萧梁道:“萧梁,本宫之言你可听见,速将洛兮带离此殿!”萧梁含泪应诺,随即将洛兮抱起,转身出殿,任她如何挣扎呼叫,更无放手之意。
随着洛兮的声音渐渐远去,萧妃缓缓走至俱文珍面前,再次擎起那杯鸩酒,平静地仰面饮下,随即毒性发作,玉殒于殿内。
俱文珍不敢大意,乃令人检验尸身,确认萧妃已死后才回宫复命。德宗听其回报,面静如水,竟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随口问道:“此番传旨,可曾遇阻?”
俱文珍答道:“不敢瞒大家,奴婢传诏期间,汝阳郡主曾抢夺御赐鸩酒,欲阻挠行刑,被奴婢拦了下来。”
德宗听言陷入沉默,半晌一言未发。晚些时候,他回到寝宫,韦贤妃在一旁侍候,见他脸色时明时暗,知必有事,又联想到今日赐死萧妃之事,料想必与此有关,便寻机问道:“陛下似有心事,可是忧心太子?”
德宗叹了口气道:“太子应已无大碍。朕是在想,该如何处置萧氏之女。”
韦贤妃心中一惊,忙道:“陛下何出此言,洛兮无罪邪!”
德宗道:“爱妃有所不知,今日此女见生母将死,竟欲抗旨抢夺鸩酒,岂无罪也?”
韦贤妃道:“洛兮年幼不谙事,即便有越轨之举,也情有可原。”
德宗又道:“即便如此,可其是萧氏之女,不能留之。”
韦贤妃道:“洛兮是萧氏所生,亦是陛下骨血,陛下安忍杀之!”
德宗听言默然,良久乃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此女不可长居东宫,就没入掖庭罢。”
韦贤妃大惊失色,忙又道:“洛兮自幼锦衣玉食,不爱约束,掖庭凄冷之地,其如何生存?陛下这与杀之有何区别!”
德宗不禁心软,一时难下决断,只得道:“此事且容朕思之,改日再议!”
韦贤妃遂不再言,心中却思绪万千。
却说洛兮回到寝宫,闻母亲已死,大恸不已。萧梁守在殿外,听着她绵绵不绝的哭声,心如刀绞。稍晚时候,有一宫女自大明宫而来,称是韦贤妃所遣,有信送与汝阳郡主,并道:“贤妃殿下再三叮嘱,教郡主一定要亲览此信。”
萧梁接过书信,应道:“且请放心,我这就交与郡主。”遂将她打发了去,随即进殿将信呈于洛兮。然而洛兮却只是哭泣,竟对他不理不睬。萧梁无奈,只得拆开密信念与她听,只见信中言曰:“陛下因太子妃迁怒于你,欲囚你入掖庭,为今之计,惟你入宫向陛下认错求情,方有一线生机。明日午时,可至紫宸殿见驾,务必前来。”
洛兮听后依旧毫无反应,萧梁却深为她担忧,劝道:“天威难测,为安危考虑,郡主当依贤妃娘娘之言,明日入宫向陛下求情。”洛兮止住了哭声,开口道:“他杀我阿娘,我恨他,即便是死,也决不会向他求情!”
萧梁听言大惊,忙道:“郡主不可妄言,这可是欺君之罪。”
洛兮毫无惧意,倔强的道:“我才不惧,大不了一死。”
萧梁惊道:“郡主何以出此轻生之言?若郡主有三长两短,太子妃泉下有知,安能瞑目!”洛兮听言默然,片刻后道:“我知贤妃娘娘好意,但教我认错求情,我做不到。”
萧梁知她脾性,明白强求不得,于是道:“既如此,那萧梁便不勉强郡主了,若来日陛下降罪于郡主,萧梁必以死相护。”
洛兮听言神情一滞,冰凉的心燃起一丝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