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悟空东归
杨袭古既遇害,北庭便再无消息,而与之相邻的安西也音讯全无,不知是存是灭。现任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名郭昕,乃是郭子仪之侄。代宗永泰二年,因吐蕃频繁入侵河西,郭昕乃奉命巡抚河西、安西等地,后接替尔朱某任安西留后,率唐军镇守西域,至今已有二十五年。自河西为吐蕃占领后,安西、北庭已成飞地,郭昕与长安失去联系,不知朝中之事,连代宗皇帝去世亦不知,以至于建中时仍在使用大历年号。直至建中二年,郭昕才与北庭前节度使李元忠遣使辗转回鹘到达长安,奏事于天子。当是时,德宗及文武百官闻安西、北庭仍坚守未失,无不惊喜。为示嘉奖,德宗乃诏封郭昕为武威郡王,麾下将士皆连升七级。郭昕接到诏令感恩涕零,乃与将士歃血为誓,欲死守国土。此后十年间,面对吐蕃的连年入寇,郭昕率四镇将士孤军奋战,竟未失寸土,安西四镇遂得以延存至今。
而今安西失去联系,德宗不免为之担忧。但未过多久,一位西行取经僧人的归来,竟为他带来了有关西域的消息。这名僧人名叫车奉朝,法号法界,本是一名军官,玄宗天宝年间时,其随内侍张韬光等护送罽(ji)宾使者返回西域,回长安途中因病而滞留犍陀罗,其间曾许愿若得痊愈愿皈依佛门,后果然痊愈,遂依诺削发为僧,自此在西域、天竺求法三十余年,直至年近六旬才自龟兹返归故国。
法界归国途中,在朔方遇到了奉命来宣慰的中使段明秀,便向其表明了身份,欲与之同归长安面见天子。段秀明知其经历后不禁惊叹,遂当即答应,与之一同还京。
至长安后,段明秀先入宫向天子复了命,随后又奏明法界之事。德宗初闻法界之名却有些陌生,经段明秀讲述其生平后,方知是位高僧。遂命窦文场为功德使,迎法界入朝觐见。
当日,法界随窦文场进入大明宫,对其而言,宫内的一切都还是这般熟悉,高墙、阙楼一如当初,只是侍卫、宫人皆已换了面貌,就连皇宫的主人也已换了几任。行至紫宸殿外,法界将自己从未离过身的熟铁棍交予了禁卫,这是宫廷的规矩,虽已阔别长安四十年,但大唐的礼仪制度他从不曾忘却,见天子后,他执以君臣之礼,无丝毫之差错。德宗见他身着旧僧袍,一脸沧桑之感,知是饱经风霜之人,乃问:“听明秀言,卿本是禁军偏将,后出家为僧,西行天竺求法,今日方得归来,可是如此?”
法界答曰:“皆如陛下所言,臣昔年奉命护送罽宾使者至西域,因病滞留犍陀罗,病愈后落发为僧,至今已四十年。臣私自出家,未能及时归国,有负皇命,请陛下治罪。”
德宗道:“卿出家乃事出有因,不足论罪。况卿今日归来,亦是复命也,虽已事过境迁,但无碍于完成使命。”遂赦其无罪,法界伏拜谢恩。德宗随后又问:“卿西行天竺数十载,可有经书带回?”
法界对曰:“臣自天竺取回梵文经书三十卷,已在龟兹译为汉文,此外臣离开天竺时,恩师曾赠送佛牙舍利一颗,今亦带归长安,愿皆奉于陛下。”
德宗听言大喜,乃道:“佛牙舍利乃至宝也,朕当建佛塔供养之。”遂敕命于大庄严寺建十三级佛塔供养佛牙舍利。随后又谓法界道:“卿求佛牙功大,年高不忘故国,乃我大唐使臣之典范。朕今除卿壮武将军、试太常卿。”
法界受宠若惊,拜道:“谢陛下鸿恩,但臣已出家为僧,不敢再授官职,且臣年迈,难堪重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德宗坚持道:“卿不忘复命,当得此嘉奖。且卿军籍仍旧在身,今为壮武将军,不过是升迁耳,卿切勿推辞!”
法界见君恩难却,便谢恩领命。此后德宗又问:“卿归国前曾长居西域,可知四镇状况邪?”
法界答道:“臣去岁自西域归国时,先后途径疏勒、于阗、龟兹、焉耆,四镇皆为唐军镇守,虽屡受吐蕃侵袭,却未失寸土。”
德宗听言不禁欣喜,随后又问:“卿至龟兹,可曾见到郭卿,其今安泰否?”
法界道:“臣确曾见过武威郡王及各镇镇守使,郡王英姿勃发,镇守西域二十载,屡破吐蕃,深受各国臣民爱戴,西域各国皆用唐年号,以陛下为君,一如中国!”
德宗听言感泣,叹道:“此皆郭卿之功也,朕当命宰相将其事载入国史,永传后世!”
法界道:“臣愿将所见所闻陈于宰相,以助修史。”
德宗颔首道:“此事不急,卿一路辛苦,可先往驿馆歇息,明日朕再召卿入宫。”
法界伏拜谢恩,后又奏道:“臣启陛下,臣久别故土,不胜思乡之情,恳请暂归故里,待见过亲朋,再归朝复命。”
德宗点头道:“此人之常情,准奏。”
法界谢恩再拜,随即退去。
离开大明宫后,法界以壮武将军的身份衣锦还乡,回到了阔别四十年的云阳县故里,然而到乡后他却发现,这里早已经物是人非,自己日夜挂念的父母妻儿皆已不在人世,只余下累累坟墓和一座废宅。面对此景,他不禁泪下,跪于坟前失声痛哭。
自此,法界了无牵挂,遂于次日返回长安,向天子请求继续为僧。德宗得知此中情节,不忍拒绝之,便许其于长安章敬寺为僧,并赐法号“悟空”。此后二十余年间,悟空于长安钻研佛法,翻译佛经,终成一代高僧。
却说杨袭古遇害的消息传至长安,德宗与百官无不震惊,不知回鹘为何擅杀唐臣。官员中有人奏请遣使问罪颉干迦斯,但德宗深恐惹怒回鹘,损害两国之谊,竟拒绝所请,并责令百官不得议论此事。百官闻天子令,果然不敢公然议论,杨袭古被害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杨袭古之死所泛起的波澜才刚刚平复,另一个人的突然离世,又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贞元六年冬,有宫人奏报,被幽禁了两年的郜国大长公主突然暴毙,薨于禁中。德宗听此消息,并无半分悲痛之感,反对作为郜国之女的太子妃起了杀心。于是当日晚些时候,德宗召太子入宫,谓之道:“今日郜国暴毙,萧妃有何反应?”
李诵不敢隐瞒,答曰:“郜国是伶儿之母,生母病薨,伶儿难免悲伤。”
德宗脸色骤然一凝,冷言道:“萧妃哀郜国之死,恐心生怨恨,久居东宫,乃为大患也!”
李诵听言大惊,忙道:“阿爷何出此言?伶儿虽伤心郜国之丧,但从不敢有所怨恨,愿阿爷明鉴。”
德宗厉色道:“妇人之心难测也。萧妃居于东宫,每日与尔相伴,若其借机离间吾父子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李诵听出话中之意,不禁心惊胆战,沉默了片刻后道:“既然阿爷有此忧虑,儿不敢再多加辩言,恳请与伶儿离婚。”
德宗沉吟了良久,突然目光一冷道:“若朕赐其一死,你可有怨言?”
李诵听言一颤,即忙伏地道:“儿不敢怨阿爷,但求阿爷开恩,赦伶儿不死,儿愿将其逐出东宫,永不复见。”
遂以头磕地,苦求开恩。德宗见他涕泗如雨,心中极是不忍,俄而厉色稍减,叹息了一声道:“也罢,朕且留其性命,至于离婚一事,容后再议。”
李诵听言骤然松了口气,忙顿首谢恩,随即拜退而出。
离开大明宫后,李诵仍心有余悸,他不知皇帝方才那番言语,是已完全打消了赐死萧妃的念头,还是只是一时的宽宥。但无论如何,他都已下定决心,要奋力去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当日,李诵回到东宫,萧妃出门迎候,她虽身负丧母之痛,却不敢显露于人前,但从她哀婉的眼神中,仍能感到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痛。萧妃见到太子,俯身施礼,抬头却见其额头微红,略有血色,忙问:“殿下额上为何有血?”
李诵伸手摸了下额头,手上果然带有血渍,原来是方才向皇帝求情时磕地所致。
“方才出宫时不小心撞在门柱上,无甚大碍,令太医配些创药涂上即可。”李诵不敢道出实情,只得如此解释。
萧妃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心知实情绝非如此,但她并未多问,即忙吩咐太医配药,并谓太子道:“容妾扶殿下回宫,为殿下上药。”
李诵点了点头,与之相扶入殿。俄而,太医配好了创药,萧妃遂扶太子侧卧于榻上,小心为之擦涂伤口。李诵凝视着她专注的双眸,时而含情脉脉,时而目中忧郁。稍稍伤药涂毕,萧妃又为他缠上绢带,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经过无数次演练一般,李诵禁不住问道:“爱妃何时竟也精于此道矣?”
萧妃缠好了绢带,边扶他起身边道:“殿下忘了,洛兮幼时顽皮,时常伤到自己,每次都是妾为之上药,一来二去也就娴熟了。”
李诵听言恍然道:“孤记起来了,何止是洛兮,淳儿、涣儿、沔儿,凡孤子女,爱妃皆视如己出,与洛兮无二。”
萧妃道:“殿下骨肉即是妾之骨肉,妾安能不爱。”
李诵心中感动,对之深情以望,片刻后却又突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爱妃无子,不然……”话到此处又止住。萧妃知他心意,微一笑道:“妾有洛兮已知足矣,余下不敢奢望。”
李诵却另有深意,他不禁想,若萧妃膝下有子,必能得天子宠爱,那今日天子或许便不会因郜国之死而对之生出杀心。可偏偏天意弄人,萧妃虽深受自己宠幸,却至今只诞下一女。尽管这个女儿聪明伶俐,但终究不能与男子相比。
李诵满目忧郁,怔了良久,萧妃见状问:“殿下怎么了?”
李诵回过神来道:“没甚么。”随即问:“爱妃为何不问,主上今日召孤所为何事?”
萧妃道:“殿下未言,妾不敢多问。”
李诵道:“爱妃聪慧过人,孤虽未言,你亦应能猜到。”
萧妃顿了顿,轻声问:“可是与妾罪母之死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