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奔亡西州
颉干迦斯既已放弃归国,遂继续率领回鹘军合北庭各部族兵马进击吐蕃。数月间,回鹘败多胜少,人马死伤大半。为补充兵员、战马,颉干迦斯命就地征发北庭各部落民众为壮丁,并强收马匹、牛羊等,以作养战之用。如此一来,北庭之人苦不堪言,对回鹘的横征暴敛愈加忿恨,多有叛逃至吐蕃者。尚结赞见北庭人心不附,以为有机可乘,遂以牛羊厚赂北庭各部族首领,欲使之归附。各部族不堪受回鹘奴役之苦,在吐蕃利诱之下,纷纷举城降于吐蕃,北庭之地失陷大半,仅余庭州等数城而已。反之吐蕃得北庭人之助,声势大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取庭州。
情势万分危急,杨袭古却无计可施,只得寄希望于回鹘,遂遣使请援。颉干迦斯闻北庭之人叛降吐蕃,大为恼怒,遂引回鹘、沙陀联军开赴庭州西,欲与吐蕃决战。比及交锋,回鹘战不利,沙陀人临阵倒戈降吐蕃,其酋长朱邪尽忠不能禁止,亦率亲从叛降。回鹘独木难支,迅速溃败,颉干迦斯引残兵东遁而走。吐蕃乘胜进逼庭州,杨袭古无力守城,乃率余部两千唐军弃城逃奔西州。北庭之地遂陷于吐蕃。
北庭既失,颉干迦斯乃向杨袭古请辞,欲引兵归国,遂谓之道:“某暂且回国,待拜见过新可汗,再向可汗请命,整军助杨公收复北庭。”杨袭古不好再强留,遂送其东归。
贞元六年六月,颉干迦斯率军至回鹘牙帐。此前他曾得到消息,天亲可汗长子葛罗斯已顺利继位,唐天子也已遣鸿胪卿郭锋册命其为忠贞毘伽可汗。颉干迦斯已经做好了拜见忠贞可汗的准备,然而当他行至牙帐西郊时,见可汗仪仗迎来,那身着可汗衣饰者,却并非葛罗斯,而是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是葛罗斯之子阿啜。
颉干迦斯大感疑惑,却见阿啜率众步行而至,伏地拜倒于前,泣道:“阿啜拜见大相。”
颉干迦斯惶恐若惊,问之曰:“汝为何着可汗衣袍,忠贞可汗何在?”
阿啜支吾未言,身侧回鹘次相摩罗干道:“忠贞可汗为灵格斯与叶公主所害,我等将二人诛杀,擅拥可汗之子继位,请大相治罪!”
颉干迦斯听言大惊,质问道:“灵格斯乃忠贞可汗之弟,何以谋害之?速将实情道来。”
摩罗干不敢隐瞒,遂将事情经过如实道出。原来半年前,天亲可汗病逝后,其长子葛罗斯依序继位,德宗闻讯命废朝三日,并遣鸿胪卿郭锋前来册封。但天亲可汗次子灵格斯野心勃勃,欲取葛罗斯而代之,竟伙同叶公主将其谋害。
叶公主本是唐崇徽公主之女,而崇徽公主乃仆固怀恩之女,代宗时作为和亲公主嫁于登里可汗。后登里可汗欲引兵犯唐,为时为大相的天亲可汗所杀,叶公主心怀怨恨,常欲报仇。她知灵格斯野心,遂与之合谋。
是年四月,叶公主乘与葛罗斯共食之机,于其酒食中下毒,葛罗斯中毒而亡,灵格斯遂乘乱自立为汗,几日后,回鹘次相摩罗干联合众部落首领诛杀灵格斯及叶公主,拥立葛罗斯之子阿啜继位。因恐大相颉干迦斯有所废立,遂封锁消息,留郭锋不还。而今颉干迦斯回国,摩罗干不敢再隐瞒,便同阿啜前来迎候请罪。
摩罗干陈述完经过,遂将郭锋所赍国书呈上,并道:“唐天子所赐国信在此,请大相过目。”颉干迦斯出手接过,脸色一片阴沉,让人不寒而栗,阿啜心惊不已,忙俯首遁地,泣道:“天子所赐绢帛悉数在此,全凭阿多处置。儿愚幼,若幸而得立,惟仰食于阿多,国政不敢干预。”
颉干迦斯听言不禁感泣,抚其头痛哭不已,稍稍哭声渐止,颉干迦斯乃后退数步,俯身行大礼道:“臣颉干迦斯拜见可汗。”众人随即齐拜,皆执臣子之礼。而后颉干迦斯将唐天子所赐绢帛悉数赐予众将士,人心由是稍安。数日后,阿啜正式即位为九姓回鹘可汗,随后遣北勒梅录将军随郭锋同往长安,告忠贞可汗之丧,并求册命。
却说北勒梅录率使团自回鹘牙帐一路南行,于是年秋进入唐境,其入唐后第一站,乃是位于黄河北岸的丰州,时任丰州刺史不是别人,正是李怀光昔日幕僚李景略。当初李景略苦谏李怀光不成,辞官归了乡,灵武节度使杜希全闻其名声,将其引入幕府。后德宗还朝,闻李景略之名,乃授其为殿中侍御史兼丰州刺史、西受降城使,直至今日。
丰州西临吐蕃、北扼回鹘,地位尤为重要,凡回鹘之使往来长安,必要经过此地。以往大唐威加海内,回鹘礼敬有加,使者亦谦卑恭顺。但自安史以来,唐朝日渐式微,回鹘使者因此骄横跋扈,每至丰州,皆与州刺史钧礼,甚至凌于其上。
此次梅录途径丰州,自然要与刺史会面,而他也与回鹘以往所遣使者一样气焰骄横,见刺史而不行礼。李景略欲借机改变往日习惯,在礼节与气势上压倒回鹘使者,以扬大唐之威。于是他也不叙礼,而先谓梅录道:“听闻忠贞可汗新近去世,本官要向贵使示以哀悼之礼。”言毕遂就高位而坐,梅录因哀忠贞之丧,听完此言竟然低头哭泣起来,李景略遂起身上前,手抚其背安慰道:“可汗归天,本官与贵使同感悲伤,但人死不能复生,望贵使节哀。”
梅录不禁感动,骄横之气索然尽失,转而对李景略生出崇敬之情,遂依礼下拜,李景略欣然接受,尽显上国之威。自此以后,每有回鹘使者往来丰州前来,皆在庭中礼拜李景略,景略威名遂远播塞外。
离开丰州后,梅录率回鹘使团同郭锋等继续南行,于当年冬抵达长安。德宗命鸿胪寺接待梅录一行,而先于紫宸殿召见郭锋,待听其讲述过回鹘之行经过,他不禁暗暗心惊。稍后郭锋奏完正事,他又问之道:“卿此行可曾见到咸安,其在回鹘近况如何?”
郭锋回道:“臣曾与公主会面,公主身体康健,一切安好。只是天亲可汗、忠贞可汗接连殡天,公主作为可敦,须依制守丧,难免精神憔悴。”
德宗听完未语,只是叹息了一声。稍稍郭锋退去,德宗回到后宫,将咸安近况告知韦贤妃,贤妃听言不禁抽泣,掩面道:“可怜咸安,才嫁去回鹘一年,竟已事四人为夫!”
德宗听言叹道:“胡俗如此,为之奈何!”
韦贤妃拭泪问:“陛下可知这新可汗年岁几何,相貌怎样?”
德宗道:“听郭锋言,新可汗阿啜乃葛罗斯之子,与咸安年岁相仿,生得也算是端正。”
韦贤妃听言心中稍慰,但对女儿的思念之情仍无休止。
两日后,德宗于含元殿正式召见回鹘使者。梅录向天子报过丧,乃代新可汗乞求册命。德宗遂降旨为忠贞可汗辍朝三日,命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往鸿胪寺凭吊。同时下诏册封阿啜为奉诚可汗,遣鸿胪少卿庾铤为吊祭忠贞可汗使及册命奉诚可汗使,与梅录同往回鹘。
回鹘路途遥远,庾铤一行要数月方能到达。就在其率使团北行途中,回鹘大相颉干迦斯乃向可汗阿啜请命,欲将兵助杨袭古收复北庭之地。阿啜当即同意,颉干迦斯遂尽征国内丁壮五万人,率之西赴北庭,且遣使召杨袭古来会。
却说杨袭古自逃至西州后,无日不思光复北庭,只是苦于力量单薄,无能为力耳。此时颉干迦斯遣使来召唤,杨袭古大喜不已,心下道:“颉干迦斯果然言出必行,收复北庭有望矣!”遂引兵与之会合,共趣庭州。
贞元六年冬,杨袭古与颉干迦斯引唐回联军六万之众进击庭州,欲一举收复北庭之地。吐蕃丞相尚结赞闻讯,急遣其弟尚结心将兵十万来战。两军于庭州西南百里外相遇,随即展开厮杀,回鹘以骑兵当先,猛冲吐蕃军阵,吐蕃先以箭雨阻击,伤敌十之二三。而后继以长戈兵迎战,又伤敌二三,回鹘骑兵攻势大减。此时吐蕃乃遣主力骑兵出战,一战大败回鹘兵,吐蕃随即乘胜掩杀,唐回联军慌不能战,死伤大半。颉干迦斯收拾残军连夜东遁而走,杨袭古侥幸得脱,麾下仅余百六十人。此后二人相会,颉干迦斯乃谓杨袭古道:“吐蕃方强,实难战胜,今日再败,北庭将难收复矣!杨公对此有何打算?”
袭古怅然道:“为今之计,惟有先固守西州,再从长计议耳!”
颉干迦斯听言道:“西州孤悬无援,恐难久守,杨公不如随我同至牙帐,待休整之后,我遣兵送杨公归朝。”
袭古诧异道:“归朝?”
颉干迦斯道:“杨公镇守北庭二十余年,不思故园乎?”
杨袭古听言,悲从中来,含泪道:“杨某非是草木,安能不思故国?只是我身负守疆之责,不能归矣!”
颉干迦斯乃道:“今北庭已失,杨公职责已尽,何不假道回鹘归国?此一者可解思乡之苦,二者可向天子请兵,以再战吐蕃,收复北庭。”
袭古被其说动,遂改变主意,将麾下一百六十名将士遣归西州,而自己则随颉干迦斯前往回鹘牙帐,欲待回归他阔别了二十多年的长安。然而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次满怀期待的归乡之行,却成了自己的死亡之旅。
袭古至回鹘牙帐后,颉干迦斯乃将其软禁,不久又莫名杀之。自此北庭不复为唐所有,惟有西州仍苦苦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