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曲终人散
那人离开后,李宪便至前院等候父亲归宅。因时值三月三节日,德宗一早乃率太子及诸王出城至曲江泛舟赏游,并特赐李晟、马燧等重臣随行,故此时李晟并不在宅中。且说德宗率子臣畅游曲江,未游至一半,即有人来报丧,称邺侯李泌于昨日夜薨逝。德宗闻讯大为震悼,太子则当即下泣,诸王及李晟、马燧等亦皆叹惋。德宗春游兴致已无,遂令罢游,摆驾还宫。稍后驾至紫宸殿,即下诏辍朝三日,追赠李泌为太子少师,并赐其家属束帛二百段、粟二百石,以办丧事。
诏令即下,京城吏民乃知李泌死讯,多有为之哀痛者,节日下的长安城竟变得有些悲凉。
当日德宗归宫后,李晟即辞驾回了永崇里,稍后李宪来请安,顺带禀告了李愬为李泌坐夜之事。李晟听了道:“四郎是邺侯学生,为之坐夜也是应当,况邺侯于吾家族有大恩,今其病薨,吾理应遣人去吊唁,四郎身份特殊,不便为使,明日便由你代为父前去罢!”
李宪听言拱手应诺,随即退去准备。
次日一早,李泌大敛入棺,京中官员始来吊丧,李宪亦依父命携慰问之礼登门吊唁。侯府东堂内,李泌亲属皆着丧服,伏跪答谢来人,而李愬虽是李泌学生,却不在五服之内,只着白衫立于一侧。李宪见他脸色苍然,心中甚是不忍,即上去安抚道:“邺侯已登仙界,四弟千万节哀,莫伤了身!”李愬点头应曰:“谢三兄关心,弟明白。”
李宪侧过身来,附其耳又道:“今日在平康,无忧依约唱白郎之诗,轰动一时,白郎已名声大噪矣!”
李愬听言心慰,轻轻点了点头。李宪随后问:“我须向阿爷复命,便先归矣,你何时归宅?”
李愬道:“三兄且先回,弟稍晚即归。”
李宪允诺而别,遂自归永崇里。
是日,陆续至侯府吊唁者数以百计,来人皆面塑哀色,悲而下涕,更有甚者,竟在李泌灵前号哭不已。气氛哀凉之下,堂中忽然传来笑声,随即便听见有人言:“邺侯终于登仙矣,可喜也!”
众人听言皆诧异,定眼看时,见调笑者竟是顾况。来客中当即有人愤然道:“顾况,邺侯仙逝,汝不悲反笑,是何故也!”
顾况竟不答话,乃扬长而去,满堂之人,皆怒目视之。李愬见他如此行为,煞是不解,即忙追出去叫道:“顾先生且留步。”
顾况听声止步,转身问道:“少卿何事?”
李愬近前道:“恕晚辈冒昧一问,方才在恩师灵前,顾先生何故发笑也?”
顾况顿了顿,乃道:“顾某一时失态,望少卿勿怪!”
李愬又问:“顾先生与恩师乃是至交,今恩师病故,顾先生前来吊唁,本应悲泣才是,何以失态至此?”
顾况稍一沉吟,乃曰:“我与邺侯相交几十载,乃知己也,其如今病薨,我焉能不悲?方才所以失态,只因我素知邺侯爱仙道,且昔日常对我言:‘他日我死,必将登仙也。’今日于灵前突然忆起此事,一时感慨,故出此调笑之言。”
李愬听言愕然,俄而乃道:“恩师爱仙道,乃尽人皆知之事,顾先生有此感慨,亦无可厚非,只是在恩师灵前,当众人之面调笑,怕是不妥。”
顾况听言面露愧色,心下自惭不已,躬身赔罪道:“顾某性直无遮拦,愧对邺侯矣!”
李愬忙扶起他道:“恩师与顾先生既是至交,定知先生性情,当不会怪罪先生。”
顾况起身道:“顾某今日失礼,不敢久留,待改日邺侯出殡,再来送行。”言毕即拱手告辞,径直出了侯府。
李愬望其背影,心下突然生出一丝不安来。
当日黄昏,李愬离开侯府,回到了永崇里。归宅后,他先去换了身衣服,随后便来拜见父亲。李晟见他形容憔悴,知是悲伤疲惫所致,便说了些宽慰的话,教他退去好生歇息。李愬应诺而出,回到望湘院后用了些素食,便早早睡下。
月落日升,两日未合眼的李愬,这一觉竟睡到了正午。醒来后,他正将穿衣,忽见李宪匆忙而至,一进门便道:“四弟,出事了……”
李愬茫然问:“何事令三兄如此慌张?”
李宪凝色道:“我方才在官署,听说顾先生遭贬谪矣!”
“顾先生遭贬谪?”李愬听言大惊,忙问:“可知是何故邪?”
李宪道:“只听说是昨日为人弹劾,今日便被贬为饶州司户,至于缘由便不得而知了。”
李愬面色凝重,心下不禁联想到昨日侯府之事,嘴里嘀咕道:“难道是因为此事?”
李宪听得仔细,乃问:“四弟所言何事也?”
李愬遂解释道:“昨日顾先生至侯府吊唁,竟一时失态,有调笑之言,当时在场者多为朝中官员,定是以此劾之矣!”
李宪听言诧异道:“竟有此事?”李愬点了点头。李宪便道:“以往我听人言,顾先生虽有诗才,然性诙谐,好戏侮人。以今日之事观之,传言果然非虚也!”
李愬道:“顾先生所以如此,也是事出有因,非是有意对恩师不敬。只是外人不知,竟以此劾之矣!”
李宪叹了口气,沉声道:“顾先生遭此贬谪,不日便会离京,不知白郎将何去何从也!”
李愬叹道:“白郎是重情之人,必不肯移居他处,恐会随之离京矣。”
李宪闻言,不禁怅惋。李愬着上衣衫,问他道:“弟要去顾宅一趟,三兄是否同行?”
李宪道:“自然是要同行。”
李愬遂教人备车,同其出门而去。
二人到了顾宅,果然见顾家人正忙着收拾行装,李愬乃知顾况遭贬之事非虚,遂叫家丁引路见之。俄而,二人至后堂见着顾况,各自叙过礼,顾况乃问:“二位齐至鄙宅,可是已知顾某被贬之事?”
李愬点了点头道:“愬兄弟二人闻先生遭贬谪,深为震惊,不知究竟是何缘由?”
顾况仰面叹道:“昨日我在邺侯灵前失态,为御史台弹劾,今日朝廷即下诏,贬我为饶州司户矣!”
李愬听言道:“果然是因此事,没想到顾先生一时之失,竟遭来如此大祸。”
顾况道:“是我愧对邺侯,该有此报。不过如此也好,我早已厌倦朝堂,此番离京,正可远离尘嚣,落得清闲自在。”
李愬闻言默然,不知如何接话。正当这时,白居易自居舍入堂来,顾况见之乃道:“白郎来了,你三人且先聊,我去收拾行装。”言毕遂离了大堂。白居易拱手相送,回过头来朝二人见礼,并道:“居易正欲登门向少卿致谢,并带辞行,不想少卿先来也。”
李愬听言问:“你果然是要离京,何时启程邪?”
白居易答:“明日一早便起行。”
李愬惊问:“何以如此匆忙?”
白居易道:“顾先生明日将离京赴饶州上任,居易正可同行。”
李愬沉吟了片刻,凝目道:“既如此,愬明日出城为白郎送行。”
李宪亦道:“我与四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