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进士裴度
却说当日新科进士遍游长安,可谓极尽风光。此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也。而此后两日,众进士又将赴曲江游宴赏玩,随后再至慈恩寺,于大雁塔题名留念。人生得意,莫过于此。然而就在新科进士享受及第之乐时,京城突起非议之声,众多落第贡生及部分官吏对进士人选大加谤议,声言礼部徇私用情,故所取进士多为宰执姻族及方镇子弟。此舆论一起,京城顿时沸沸扬扬,不久便惊动了圣听。
却说这日早朝散后,德宗照常召宰相于延英殿问对,其间谓窦参、董晋道:“近日礼部放榜,朕闻朝中对榜单多有非议,卿等可知此事?”
窦参听言抢先奏道:“臣亦闻此事,不止朝中,坊间亦有议论,可谓是满城风雨矣!”
德宗因问:“贡举历来由礼部主持,往年从无争议,今岁为何议论不止?”
窦参对道:“今岁贡举由礼部侍郎刘太真任主试官,想来是其用私情,广取方镇及贵胄子弟,引内外不满之故。”
德宗凝色问:“卿此言,可有证据?”
窦参对道:“刘太真久在方镇,与诸镇关系匪浅。兴元时其任淮南判官,节度使陈少游病卒,太真为之撰墓志,对其大加颂扬,将之比为齐桓、晋文之辈。其心向方镇,乃至于此也!”
德宗听言问:“竟有此事?”
窦参看了一眼董晋道:“确有此事,董相亦知之。”
董晋怔了怔,遂奏道:“臣确曾听闻此事。不过臣以为,刘太真久事少游,受其恩惠,于其卒后为其撰‘行状’,其中或有溢美之词,亦是人之常情,不当以此论罪!”
德宗愠然道:“建中之乱时,陈少游变节负国,刘太真为其判官,不知劝谏,反对其大加赞誉,实为不忠。今其受任主持贡举,又徇私情,擢方镇姻族子弟为进士,不该论罪乎?”
董晋愕然不知所对。德宗遂谓窦参道:“刘太真身负两罪,卿可依律处置,以慰人心。”
窦参躬身应道:“臣尊旨。”遂与董晋拜退而出,随后至中书省命人拟诏,诏曰:
门下:礼部侍郎刘太真,掌贡举,宰执姻族、方镇子弟先收擢之。且常叙少游勋绩,拟之桓、文,大招物议。有负国家。可贬信州刺史。
诏书次日下达,此时刘太真刚领众进士赴慈恩寺题名雁塔,一归宅第便接到此诏,其心骤然哀凉,满腔悲愤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入朝谢恩,随后便收拾行装,准备起程往信州赴任。
刘太真遭贬之事很快在京城传开,李愬亦得到了消息,震惊之余他立刻乘车赶往顾宅见白居易,将此事告知于他,白居易此时尚不知情,闻知后大为惊惑,问道:“刘公清正忠直,何以遭贬谪?”
李愬道:“听闻是因贡举之事,这几日朝廷内外有人议论,说贡院用情,多取宰臣、方镇子弟为进士,刘公身为主试官,恐是受谤言所累矣。”
白居易听了道:“贡举乃国之大事,非刘公一人所能左右,即便有失公允,也不应独罪其一人之身邪!”
李愬叹道:“刘公既是主试官,贡举有争议,其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白居易面显忧色,俄而又问:“少卿可知刘公何时离京赴信州也?”
李愬回道:“这倒不清楚,不过当就在这几日,你问此作甚?”
白居易道:“刘公于我有教诲之恩,他如今不幸遭贬出京,我理当相送。”
李愬听言肃然起敬,心道:“白郎果然有情有义。”遂曰:“你所言极是,既如此,我遣人打听便是,刘公离京时,我与你同往城东送之。”
白居易拱手道:“那便有劳少卿矣!”
李愬遂不多留,当即返归永崇里,遣人打听刘太真离京之期。
三月晦日,刘太真携家眷数十人离开长安,将前往江西信州上任。当日辰时,李愬、白居易赶至城东春明门外等候,不久,刘宅马车自城内驶出,二人遂迎上拜道:“刘公且慢行!”
刘太真闻声掀开车帷,见是李、白二人,即忙下得车来,拱手问:“李少卿、白郎,汝等何以至此?”
李愬道:“我二人知刘公将赴信州,特来相送。”
刘太真听言心中一暖,谢道:“难得二位有此心,刘某在此谢过。”
白居易忙道:“刘公哪里话,晚生与少卿曾受公教诲,敬公如师,今公逢难离京,我等岂有不送之理!”
刘太真心生感慨,叹了口气道:“想来前几日我还与二位坐论诗赋,不料今日竟要在此分别,真世事无常也!”
李愬亦叹道:“刘公禀直刚正,竟因贡举之事遭祸,实是怒不在公而罪及公,公实冤也。”
刘太真苦笑一声道:“我自入京以来,常心力交瘁,至主持贡举,又百受掣肘,心中怨愤却不敢言,如今被贬出京,亦算是解脱也。”
李愬听言问:“刘公所言掣肘,可是指窦相?”
刘太真点了点头,道:“我本奇怪,窦相为何处处刁难于我,时至今日方才明白,乃是因数年前一场嫌怨。”
李愬道:“嫌怨?这从何说起?”
刘太真将二人朝偏僻处引了引,而后道:“建中时,我为淮南判官,窦相奉命出使扬州,因受节度使陈少游怠慢,自此心怀怨恨。后陈少游病薨,窦相便迁怒于我。乃至有今日也!”
李愬听言似有所悟,乃道:“听刘公如此一说,晚辈忆起一事,当初陈少游病逝,其子上表求袭,群臣皆不敢反对,惟窦相时为御史中丞,竟在尚书省门前挥笔大书,痛斥陈少游临危变节,其子有何面目求封云云。其子闻知果然不敢求袭,窦相因此名声大振,恩师邺侯亦对其刮目相看,以至荐其为相!如今看来,其当时并非一心为公,乃是因与陈少游有旧怨也!”
刘太真叹息道:“窦相为人矜严悻直,果于判断,为御史期间不畏强权,敢于直谏,曾数次平反冤案,百官无不敬畏之,邺侯亦视其为宰相之材。不想其一旦为相,竟专横贪权,清除异己,刘某由侍郎贬为刺史,已属万幸,不知此后又会有多少人遭其排挤邪!”
李愬听言不寒而栗,心中隐隐不安。这时白居易突然问:“刘公今日离京,为何不见新及第进士前来相送也?”
刘太真心中亦不解,正不知如何回答时,突听城门方向有人叫道:“恩师!”三人循声望去,见一年轻人正拍马朝这边奔来,李愬看他样貌十分不俗,但见:龙眉凤目英雄气,金簪玉冠书生状。一袭青袍若诸葛,万丈豪情比周郎。莫笑文人非丈夫,不是将来胜似将。
那书生至跟前下马,朝刘太真揖道:“学生拜见恩师。”
刘太真面显激动,扶起他道:“中立,你缘何来也?”
书生道:“学生闻恩师今日将赴信州,故来送行。”
刘太真眼含泪道:“吾得门生如中立,今虽受贬出京,亦无怨矣!”
少顷,才抹了抹眼睛,谓李愬、白居易道:“尚未介绍,这位是今岁新及第进士,姓裴名度,字中立,河东绛州人士。”又指李愬、白居易谓书生道:“这二位是李太尉之子李愬少卿、白居易白郎。”
那书生听言即忙拜道:“裴度见过李少卿,不知少卿在此,失礼处,望请恕罪。”
李愬拱手还礼道:“裴兄严重了。既是刘公门生,无须多礼!”裴度拱手谢过,又与白居易叙礼。礼毕,李愬又道:“前几日我至尚书省观进士榜,曾见裴兄之名,知裴兄名列三甲,居卢顼、杜羔之后,愬一直好奇是何等人有此能耐,今日一见,裴兄当真是器宇不凡也。”
裴度谦然道:“少卿过誉矣,裴度进士及第,全拜恩师提携。”
刘太真笑而点头,乃谓李愬、白居易道:“今岁新及第进士中,中立最使我得意,位列三甲乃实至名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