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贡举风波
当日李愬与李宪对奕数局,直至天黑方止,适值三人皆已腹饥,李宪便留李愬、李听在倚岭院用了晚膳。此后李愬回到望洛院,即命下人准备六礼束脩,以为明日拜师之用。所谓六礼者,乃唐人拜师所用六种礼品,分别为: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等。下人们听到吩咐不敢怠慢,立刻前去拾掇,当晚便准备停当。于是次日一早,李愬命人备上马车,自携六礼再往邺侯府。李繁见他携礼而来,知是为补昨日拜师之缺,遂命人将礼品收纳,引着去见李泌。此时李泌的病情较前一日似乎又有加重,面对李愬的见礼,只能在榻上微微颔首,却已不能言语。李愬见其如此,心痛不已,故不敢多作打搅,拜礼毕后,即忍泪退了去。离开侯府后,李愬又驱车前往顾宅,依约邀白居易访贤。白居易见他如此重义守信,不胜感念钦佩,再三拱手称谢,李愬笑承过,而后问道:“今日首访,白郎欲往谁家?”
居易谦言道:“小生未有主张,请少卿定夺。”
李愬遂道:“依我之意,可先拜访礼部侍郎刘公太真。刘侍郎诗名远扬,且是今岁贡举主考官,你初至京城,若能得其赏识,定可扬名于士林。”
居易道:“刘公之名,小生早有耳闻,诚欲登门拜访,但恐其公务繁冗,无暇见客矣!”
李愬笑道:“白郎无须担心,我已遣人打听过,今日刘侍郎有暇,当能见客。”
居易闻言悦然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少卿矣!”
李愬道:“事不宜迟,你我这便出发罢!”白居易点头应诺,随后即同李愬上了马车,往刘太真宅第而去。
刘太真乃宣州人士,师从开元名士萧颖士,素以诗文著称,天宝末举进士,建中时曾为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掌书记。后历任中书舍人、刑部郎中、礼部侍郎等职。去岁秋重阳日,德宗于曲江会宴群臣,并令众人赋诗,刘太真诗作被评为第一,遂受命为今岁科举主考官。
李愬同白居易乘车至刘宅,先登门递上拜帖,刘宅门卫知他身份,不敢怠慢,遂将帖子呈与家主。刘太真闻李愬来拜访,不免惊讶,乃吩咐道:“既是太尉之子,速速有请。”门卫领诺而去,遂引李、白来到偏厅,二人见到刘太真,乃躬身施礼,李愬道:“晚辈李愬见过刘公。”
刘太真抬手道:“不必多礼。”随后打量了一眼李愬,笑道:“早闻李四郎少年侠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将门虎子也!”
李愬拱手道:“刘公过誉矣!”
刘太真点头一笑,目光随即投向白居易,问道:“这位后生是?”
居易遂上前道:“晚生白居易,拜见刘公。”
李愬随之道:“白郎乃郑州人士,近日初主京城,是为游学访贤,闻刘公诗名,特来拜会。”
刘太真问:“白郎莫非是今岁贡生?可我似乎未曾见汝之卷邪!”
居易对道:“晚生尚非贡生,未参加今岁科考,刘公自不曾见。”
刘太真闻言恍然。李愬遂又道:“白郎志在题名雁塔,来日必会参加科举。只是其初至京城,虽身负大才,却少名望,望刘公能提点一二。”
刘太真闻言笑道:“吾为礼部侍郎,掌科举之事,诚愿提携后生,只是不知白郎是否果有才华?”
李愬知他活中之意,遂取出白居易长卷,递上前道:“此为白郎诗文长卷,请刘公过目。”
刘太真一手接过,并道:“二位且坐。”三人遂席地而坐,刘太真随即展开长卷细览,少顷后,他脸上忽现惊异之色,不住点头道:“佳作,俱是佳作也。尤其此《赋得古草原送别》,实为上上之品。”随后谓白居易道:“我观白郎年岁,应未及冠,能有如此佳作,实属难得。”
居易不觉耳热,拱手道:“刘公过誉,晚生惭愧。”李愬道:“白郎年方十八,不过此诗却是其十五岁时作。”
刘太真惊喜道:“如此少年才子,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也!”言毕又忽叹息道:“可惜白郎非贡生,未能参加今岁科考,不然定可高中,吾亦能收一得意门生。”
居易受宠若惊,拱起手道:“刘公主持天下科考,进士及第者皆为门生,其中定有蕴大才者。晚生何德何能,竟得公垂青。”
刘太真叹息一声道:“贡生之中确有良才,吾欲择优录取,怎奈有心无力邪!”
二人闻言不解,李愬问:“刘公何出此言?”
刘太真道:“贡举虽由礼部主持,然最终录取仍须经宰相同意。昨日我向窦、董二相汇报进士人选,董相倒无异议,而窦相却将其中数人划去,令更选为他人。其中有一人名韩愈,文章着实出众,只因文中有讽时政之言而为窦相所不容,又有一人名朱治,窦相竟因其与朱泚同乡同姓而弃之,实令人惋惜。”
二人闻听大为诧异,齐问:“竟有此事?”刘太真点了点头。李愬遂凝色道:“科举之目的,是为朝廷选拔贤才,理当不拘一格、择优录取,窦相弃有才者不用,岂不令天下士子寒心!”
刘太真叹道:“李少卿所言是也。奈何窦相态度坚决,吾虽据理力争,却无济于事邪!”李愬皱了皱眉,问道:“窦相如此行事,董相难道未曾阻止?”刘太真道:“自邺侯病后,陛下以窦、董并为宰相,然窦相性厉好专断,大事皆决于已,董相虽在相位,实则无相权。”
李愬闻言愕住,他知窦参是由李泌举荐,亦算是李泌门生,本以为其人应是经世之才,不想竟是独断专行之辈。想到这里他心下感慨道:“老师英明一世,竟也有失察之时!”遂打算将此事告知李泌,但一想到老师已病入膏肓,很快又打消了此念。转而问刘太真道:“有才之士不能为国所用,实在可惜,刘公可知这两位贡生落脚之处?”
刘太真乃问:“李少卿问此作甚?莫非有心见这二人?”
李愬点头道:“二人既得刘公赏识,定是有才之士,愬诚欲一见,望刘公告知!”
刘太真道:“李少卿任侠好义,老夫不禁敬佩。只是众贡生散居京城,几人落脚何处,吾亦不知耶!”见李愬失望,刘太真又补充道:“不过这几人中,韩愈乃是马司徒所举荐,想来马司徒应知其居处。”
李愬闻言欣喜,拱手谢道:“如此便好,多谢刘公相告。”
刘太真谦言道:“举手之劳耳。李少卿不必如此。少卿来日若是得见此人,请代我向其致以歉意,非是其无才,亦非是吾有才不取,实乃是受制于人,无能为力邪!”
李愬点头道:“此非刘公之过,相信二贡生定能理解。”
刘太真轻叹一声道:“我因窦相之故,错失两得意门生,本为不幸之事。但今日又因李少卿之故,结识白郎这位少年才子,又是幸事也!”
居易闻言忙拱起手道:“刘公高抬矣,晚生惶恐!”
刘太真抚须一笑,凝视着他道:“白郎年尚幼,前途之事犹未可知。但以白郎今日之才观之,进士及第当不在话下。彼时白郎参加贡举,若刘某仍在京师,定为你四处奔走,不遗余力。”
居易感念不已,连连称谢。随后刘太真又就诗赋与其畅论了许久。至傍晚时分,李、白二人告辞离去,马车上,李愬谓白居易道:“今日与刘公一叙,白郎可有收获?”白居易点头道:“刘公学识渊博,听其一番高论,居易受益良多,深感自身学问尚浅,仍须潜心苦读才行。”
李愬道:“你年纪尚轻,虽此时不及刘公,但假以时日,必胜过前辈。”
居易道:“居易不求胜于前辈,只求胜于自己。”
李愬闻听笑道:“白郎所言极是,古人云:‘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白郎有此雄心,他日必成大器。”
居易经他一夸,脸色顿时羞红。李愬见状笑了笑,随后问道:“今日拜访了刘公,明日再访,去往韦应物韦公宅可好?”
居易微微一愕,对道:“韦公诗名远扬,能访之自然是好,只是又要劳烦少卿,实是过意不去,恐误了少卿正事。”
李愬一笑道:“能与白郎相识,愬幸甚至哉,何言劳烦?何况我近日颇为闲暇,若说有正事,那便是陪同白郎造访贤达矣!”
居易不禁感动,拱手道:“少卿厚爱,居易铭感五内,请受我一拜。”
李愬忙道:“白郎切莫如此,显得生分了,你我虽才相识两日,但也算一见如故,何必这般见外!”
居易望着他道:“少卿既如此说,居易就承恩了!”
李愬开颜道:“这便对了。明日巳时我驱车去顾宅,你我一同去拜访韦公。”白居易点头应下。李愬遂将他送至顾宅,随后才乘车返回永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