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神仙怪诞
当日离开顾宅后,李愬乘马回到永崇里,一进家门,立刻往书房向父亲复命。李晟见他回来的颇晚,心有疑惑,于是问道:“你一早便去了侯府,为何此时才归?”李愬不敢隐瞒,遂将在侯府遇顾况及随后至其宅见白居易之事详叙了一遍。李晟闻听暗暗称奇,抚须道,“如此说来,这白居易倒是位少年才子!”李愬点头道:“不仅如此,白郎且是功臣之子,其父乃是徐州别驾白季庚。”
“哦?”李晟惊异道,“白季庚之名,吾亦有所耳闻,其虽官职卑微,却颇有胆识,白居易既是其子,当非泛泛之辈,你能与之结交,也不失为美事。”
李愬闻言欣喜。李晟随后切入正题,正色问:“你此去侯府问疾,可知邺侯病情如何?”李愬面色骤凝,黯然道:“据李繁言,邺侯之疾已入膏肓,药石无效,恐时日无多矣!”
李晟不禁感伤,仰面叹息道:“邺侯若去,国将失一柱石矣!”良久后回过头来,吩咐李愬道:”你也累了,去歇息罢。”但李愬却迟疑未动,拱起手道:“孩儿还有一事要禀明父亲。”
李晟问:“何事邪?”李愬跪下道:“孩儿今日往侯府问疾,其间未经父亲允许,私拜邺侯为师,请父亲责罚。”
李晟微微一愕,很快明白了其中缘由,乃道:“邺侯与你早有师徒之实,此时拜师虽显仓促,但亦无不可。起来罢!”李愬起身侍立:“谢父亲。”李晟又道:“你拜邺侯为师,可曾送六礼束脩?”
李愬答道:“事出突然,孩儿未及准备,只以三拜代之。”李晟道:“师礼不可废,明日你携束脩再去侯府,以正式拜师。”李愬拱手应道:“孩儿遵命。”李晟点了点头,便令其退去。李愬离了书房,刚至门外,突听有个轻嫩的声音叫道:“四兄。”
李愬定眼一看乃是李听,惊道:“五弟,你怎在此?”李听仰着头道:“我听下人说四兄回来,知你必先往父亲书房复命,于是便在此等候。”李愬诧异道:“你特意在此等我,是有何事?”
李听一脸委屈地道:“三兄欺负我,四兄要为我做主。”李愬问道:“三兄如何欺负你邪?”李听努了努嘴,欲言又止。李愬登时明白过来,笑问:“莫不是你与他对弈,又输矣?”李听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李愬不由莞尔,道:“我棋艺平平,岂是三兄对手,为何不找二兄?”
李听叹着气道:“二兄自成亲以来,整日陪着二嫂,都快把我忘了耶!”李愬道:“二嫂有孕在身,二兄自然是要陪着。也罢,我就为你与三兄对弈一局。”李听闻言欣喜道:“我就知道四兄最疼我。”李愬笑道:“不过我棋艺不精,若是输了,莫要怪我。”李听谐笑道:“我在一旁助威,四兄定能取胜。”李愬低头一笑,遂与他朝李宪的居所而去。
且说此时在倚岭院中,李宪正悠闲的于厅内饮茶,而门口则有一名婢女,正踮脚向外张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突然间,她猛地一转身,朝李宪道:“四公子到矣。”李宪听报忙正襟危坐,摆出一副自弈的模样,那婢女则在一旁侍候。须臾,李愬、李听入了厅,见到李宪遂见礼道:“三兄。”李宪却端坐不动,悠然道:“我已等候多时矣,且坐!”
李愬微微一愣,遂盘膝坐到对面,问道:“三兄如何知我会来?”李宪微一笑道:“今日五弟输了棋,心中不服,我料他定会找帮手来与我再战。大兄、二兄,他请不动,只能请来四弟你了。”李愬淡淡一笑,又问:“五弟年幼,三兄为何不让着他些?”李宪道:“非是我不愿让他,是他自己执意不受耶。”
李愬抬眼看着李听,目光中闪过一丝疑问。李听仰起脸,倔强地道:“自我学棋之始,三兄便总是让我,如今我已小有所成,若再受他让子,岂非很没面子。”
李愬闻言忍俊不禁。李宪则摇了摇头,边拣棋盘上的黑白子,边谓李愬道:“五弟不肯受我让子,四弟你呢?”李愬亦开始拣子,叹息道:“五弟尚且不受,我若承三兄相让,岂非更没面子!”李宪大笑道:“好,既如此,许你执黑先行。”
李愬拱手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矣!”说罢拈起一枚黑子落入棋盘。李宪随之落下一白子,边与之对弈边问道:“你今日去侯府,可曾见到邺侯,他病情如何邪?”
李愬将手中子落下,眉目紧锁道:“见矣,恩师之病尤甚,不容乐观。”
李宪茫然道:“恩师?”李愬解释道:“今日在侯府,我已拜邺侯为师。”
“什么?”李宪大为惊异,随即满脸艳羡地道,“据我所知,邺侯从不轻易收徒,所收之人定蕴大才、富大器,你乳臭未干,竟能拜其为师!”
李愬凝目道:“难道在三兄眼中,小弟是如此平庸之人?”
李宪笑道:“为兄并非此意,只是觉得你如此年少,便得邺侯垂青,实令人羡慕。”
李愬叹息一声道:“三兄只知羡慕我,却不知我拜邺侯为师,是冒着被父亲责备之险。”
李宪不解道:“四弟何出此言?邺侯乃当世之杰,多少人欲拜入其门下而不能,你今成为其弟子,乃是莫大喜事,况邺侯有恩于我李家,于情于理,父亲只会高兴,岂会责备于你!”
李愬道:“虽然如此,可我毕竟未先请示父亲。三兄当知父亲一向憎恶巫鬼邪神,而邺侯虽富大才,却尤好神仙怪诞之道。我今拜入其门下,难免使父亲不悦。”
李宪捏了捏下颚,问道:“那父亲可曾责备于你?”
李愬摇了摇头道:“说来也怪,父亲不仅未责备我,反而令我明日携六礼束脩再去邺侯府,以正式拜师。”
李宪闻言一笑,悠然道:“此事不怪,是四弟你雾里看花,未解邺侯处世之道。”
李愬茫然问:“三兄此言怎解?”
李宪落下一子,随后正色道:“李邺侯天生奇才,七岁即能赋诗,自玄宗朝至今历仕四朝,常出入禁中,深得人君信赖,虽数为权臣所排挤,却皆能全身而退,此为何故?乃其智也!世人以为其纵横大言,以黄老鬼神之说处世,其实不然,邺侯淡泊明志,仅以黄老安身立命、拨乱反正耳,何其智也!昔日鱼朝恩、元载谗陷尤甚,而邺侯卒能自免,便是此故。况且邺侯爱仙佛,只是私人好恶,与经世学术,又有何妨?”
李愬顿时恍然,道:“听三兄一言,弟茅塞顿开。恩师之智,果非常人所及!”
李宪又道:“神仙诡诞只是其表,用以藏锋芒矣!若非如此,则朝中君疑臣忌,其何以历四朝而不倒!”
李愬点了点头道:“三兄所言甚是。我追随恩师日久,竟未能探知此理。反倒是三兄与恩师接触甚少,何以体察如此透彻?”
李宪笑道:“察人观事非你所长,正如纵横捭阖非我所强。”
李愬点了点头,拱手道:“三兄聪明睿智,小弟敬慕不已,日后还要向三兄多多请教。”
李宪按下他双手,微笑道:“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你若有空,可常来我这倚岭院,你我边切磋棋艺边谈论学问。哦,还有五弟,你也可以常来。”说着目光投向李听,却见他倔强地扭过了头去。
李愬见状微微一笑,谓李宪道:“二兄既如此说,小弟定然会常来。只是最近几日怕是不行,我要陪白郎去拜访京中贤达。”
李宪凝色问:“白郎何许人也,以前似乎未曾听你提起过耶?”
李愬道:“白郎名唤白居易,是一青年才俊。今日我于侯府问疾,正将离开时,遇见顾况顾先生,因听其言有一位少年才子客居其宅,一时好奇,便随其去见了此人。谁知我二人一见如故,竟成了莫逆。”
李宪微微一愕,正色问:“是何等少年,竟使你如此倾心相交?”
李愬落下手中子,认真道:“三兄有所不知,白郎年纪轻轻,已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吾识天下俊才多矣,唯见白郎!”
李宪不禁惊异,凝目谓李愬道:“四弟素来不说大话,今日如此盛赞白居易,想来此人定有过人之处。”
李愬点点头,挺身道:“三兄亦善诗赋,我且吟白郎律诗一首,由三兄品评!”言毕遂吟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李宪听毕,大感惊奇,直道:“妙哉、妙哉。此诗看似简单,却含自然之理,能作此诗者,绝非等闲之辈。”
李愬悦然道:“三兄所言是耶。我初闻此诗时,亦惊叹不已。”
李宪笑道:“怪不得四弟初见之便倾心相交,如此少年才子,我亦不禁欲与之一见。”
李愬道:“白郎将居长安数月,待我与之拜访过京中贤达,便邀其至永崇里,届时三兄自能见之。”
李宪闻言大喜,起身拱手道:“如此就多谢四弟矣!”
李愬见状忙起身,扶道:“不过举手之劳,三兄何必如此?”
李宪直起身道:“四弟应当知道,为兄生平所爱者有二,一曰诗、二曰棋。今有如此天才少年,若能与之一见,谈论诗赋,定受益无穷,为兄焉能不喜!”见李愬恍然,他又道:“四弟施惠于我,我亦当投桃报李,今日这盘棋,我认输矣!”
李愬愣了愣,看了眼棋盘道:“可这棋才下一半。”
李宪笑了笑道:“无妨,此局算我败,时辰尚早,你我再来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