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居大不易
却说前几日,的确有一位少年才子前往顾宅投卷。因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所以各地贡生纷纷于此时赶来长安应试,而唐朝科举与后世不同,它并不以考试成绩为录取的唯一标准,而还要以考生本人名望高低及是否有名士推荐为参考。唐科举规定,在开考之前,考生可将自己的诗文择优编成长卷,投献给达官显贵或文坛名士以求得其赏识、获其推荐,以此提高自身名气和及第机会。这便是所谓“投卷”。对于首次入京的贡生们而言,在开考前先向某位高官名士“投卷”,已是登科路上必不可少的一步,今日那几名贡生登门拜访李泌便是出于此理。顾况官职虽不高,却是位名士,在文坛享誉已久。但因其性情刚直、恃才傲物,故仕途诸多不顺,年逾五十还只是个地方判官,直至后来柳浑为相,才将其自浙江调入京师做了校书郎,后李泌为相,又升其为著作郎,官虽不大,却也算是有了一个用武之地。
顾况除善诗赋外,还精于画技,那一日他正于书房作画,书童王殷周一边为其磨墨一边向外张望,顾况见他心不在焉,乃道:“何故心浮气躁,且专心磨墨。”
殷周苦楚着脸道:“先生可真是沉得住气,一心只顾作画,却不见宅外门可罗雀!”
顾况不以为意,边挥笔边道:“年已过,无人来访,门外自然冷清。”
殷周焦急道:“可目下正值贡生进京赶考,先生名声在外,理当有人来投卷才对,却为何至今无人登门邪?”
顾况淡然笑道:“我不过是个著书郎,虽有虚名却无权势,何人会来投卷?况今之后生多沽名钓誉之辈,少有真才实学之士,即便来此投卷,我亦会冷眼相待。”
殷周忍不住叹息道:“以先生之脾气,我若是贡生,亦不敢来耶!”顾况闻言,停笔瞪了他一眼。殷周自知失言,忙低下头认真磨起墨来,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殷周喜出望外,道:“有人来也,我去开门。”不等顾况点头,他即转身跑了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又跑了回来,喜呼道:“先生,有人来投卷邪!”
顾况不免惊诧,问:“来者何人?”
王殷周道:“这是其名刺,先生且先瞧着,我去将其请来。”说着把名刺放下,又匆忙跑出。少顷后回来,便见一位白衣少年随其而至,但看此人面容俊秀、一脸青涩,观年纪不足二十岁。殷周将他引入书房,介绍道:“这便是我家先生。”白衣少年遂上前,躬身揖道:“晚生白居易拜见顾先生。”
顾况见他如此年轻,不禁惊异,问:“汝小子乳臭未干,已是贡生乎?”
白居易对道:“晚生尚未考取贡生,今至京城乃为游学,以增长见闻。”
顾况笑道,“既非贡生,又何必急于投卷。何况老夫官卑言轻,恐于你无所助益。”
白居易道:“晚生久慕先生之名,此来名为投卷,实则欲请先生指点诗文,余者不敢多想。”
顾况冷笑一声道:“汝名居易,可知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也。当尽早离京为宜!”
白居易闻言错愕,竟不知所对。一旁的殷周却急道:“白郎千里迢迢入京拜访先生,先生为何三言两语便要将其赶走?焉知其无真才实学邪?”说罢朝白居易面前问道:“你不是带了长卷么?何不拿与先生瞧瞧。”
白居易点头应是,遂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长卷交予他。殷周随即递到顾况面前,道:“先生且看。”然而顾况竟置之不理,殷周遂急道:“我念与先生听。”
顾况实在拗不过,便接过长卷随意浏览起来,这一看不打紧,他眼睛顿时一亮,嘴里反复吟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吟毕赞不绝口,直道:“好诗,好诗耶!”遂问:“此诗是你所作?”
白居易恭敬道:“正是晚生十五岁时作。”
顾况大感惊奇,喜谓之道:“有才如此,长安米粟虽贵,居亦不难也!”遂一改方才态度,请白居易至正堂相叙。经半日长谈,顾况深觉后生可畏,遂将其留在了府上,并四处传扬其才名,今日去探望李泌,亦有向其举荐白居易之意。
听顾况讲过此中情节,李愬对这位名叫白居易的少年愈加好奇,迫不及待欲与之一会。此后他与顾况乘马至其宅,顾况引他入正堂稍歇,随即命殷周请白居易来此相见。少顷,但见一年轻书生迤逦而至,李愬看他样貌:
少年十七八,端端气质华。
目似出云月,眉若飞虹霞。
远观如乌峰,近看似青塔。
形和神皆好。仪与态俱佳。
翩翩雅公子,生长于白家。
这少年入厅后,先向顾况见礼。顾况点了点头,朝李愬道:“容我介绍,这位便是白居易也!”李愬遂拱手上前见礼。顾况又对白居易道:“此乃卫尉少卿李愬,亦是李太尉之子。”
白居易不免惊诧,稍一怔后,拱手深躬道:“白居易见过李少卿。”李愬双手扶道:“白郎不必多礼,我乃慕你名而来。”
白居易闻言不解,顾况笑着解释道:“李少卿乃是邺侯高徒,今日与我相遇于侯府,听我言你诗才,特来与你一会。”
白居易闻他是李泌门生,肃然起敬,谦然道:“居易年轻才浅,恐使李少卿失望邪!”
李愬闻言笑道:“白郎过谦矣,我听顾先生吟白郎之诗,深为惊服,今能与白郎相识,实乃我之幸事!”
白居易不禁面红。顾况见状笑道:“二位且先坐,我去教人沏茶。”说罢即离了客厅。李愬遂与白居易对面而坐。少顷,殷周奉上茶来,二人小品一盏后,李愬问白居易道:“敢问白郎是哪里人士?”
白居易先一拱手,然后道:“居易本祖籍太原,曾祖时迁至下邽,祖父任巩县县令,又举家迁至新郑,遂生于河南。”
李愬点头又问:“如此说来,白郎乃是自新郑入京邪?”
白居易道:“非也,乃至徐州而来。居易幼年时,正逢建中之乱,郑、汴一带常受李纳攻侵,家父时为徐州别驾,因不放心家人,便将家母及吾兄弟接至徐州,安置在符离乡间。居易便在此苦读诗书,直至不久前独自入京。”
“徐州别驾?”李愬猛然一惊,问道:“令尊莫非是建中之乱时镇守徐州之白公季庚邪?”
白居易点头称是。李愬陡生敬意,喜谓之道:“愬于建中时随父出征河北,曾听闻白公之名,对其忠义由衷叹服,不想今日竟得见其子。今观白郎之才,不愧为忠良之后也。”
白居易谦然道:“李少卿谬誉矣。少卿与我年岁相仿,我犹弄竹马时,少卿已随父出征平乱,真是将门虎子也,居易敬佩之至。”
李愬淡然一笑,信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问:“不知白郎此番入京,欲居留多久?”
白居易回道:“短则月余,长则一季,便当归矣。”
李愬问:“为何不多待些时日?”
白居易道:“居易自幼闭门读书,不晓窗外事,今游学京师,乃知天下之大,深感自身学问尚浅,故欲返乡继续苦读,以便来日考取功名。”
李愬闻言道:“以白郎之才,理当入仕报国。若白郎不弃,愬可请家父向朝廷举荐,为你博一官半职。”
白居易忙起身拱手道:“谢少卿厚爱。”随后回座又道:“然居易恐要使少卿失望矣!”
李愬诧异道:“却是为何?”
白居易解释道:“居易寒窗十载,只为一朝高中、题名雁塔。今若从少卿之意,固能得受官爵,然却失我初心也。请少卿见谅。”
李愬不禁惭然,笑道:“白郎有此壮心,实令人敬佩。方才是愬失言矣,白郎勿怪。”
白居易道:“少卿乃是好意,居易感激不尽,怎敢怪罪。”
李愬笑而又道:“白郎少年才子,考取进士自是不难,但若欲一举高中、位列榜首,还宜先扬名于京城,以使考官瞩目。愬生长于长安,颇识京中高官名士,趁白郎在京之际,不如随我一一拜访之。如此不出数月,京中名士必尽知白郎之名。不知白郎意下如何?”
白居易欣然道:“居易不求扬名京城,但若能得见京中贤达以增学问,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少卿有官职在身公务繁忙,居易怎敢劳烦邪!”
李愬笑道:“愬虽官拜卫尉少卿,却并无实职,亦无须前往官署,故常闲暇。今难得遇白郎一知己,自当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