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三、南联北和
经过宁州之乱,德宗对边镇戍卒愈加重视,为安抚人心,乃分遣中使数十人至西北各镇宣慰。在派遣中使的边镇中,最远者莫过于振武。此镇位于河东镇北,治在单于都护府,其地北接回纥,东临室韦、奚、契丹等,乃是大唐北门所在。今单于大都护兼振武绥银节度使正是唐朝臣,他自贞元二年秋由鄜坊徙镇振武,已整有二年。这两年来,回纥极力谋求与唐结盟,不曾有南下入寇之举,而室韦等亦安分守己,似无侵犯之意,北境因此常年无战事,振武军备遂渐废弛,士卒亦多骄逸。
是年八月,中使赵晋明、伍凤乾奉命至单于都护府,唐朝臣依礼接待后,即遣判官李融等陪同二使宣慰戍卒。次日,赵、伍二使巡至边地,随行只李融等数十人,众人走马间,东北突然袭来数千骑兵,遇人畜尽皆俘掠。李融见之大惊,谓二使道:“此乃奚与室韦骑兵,其来者不善,吾等宜速走。”赵、伍二使惊惧无措,急与李融等策马西走。然而未行数里,奚与室韦骑兵即追击而至,众人无力抵抗,皆被俘虏。
消息传至都护府,唐朝臣大惊失色,怒问报信者道:“北狄入寇,斥候为何未报?”
报信者对道:“夷狄久未入寇,斥候皆已松懈,故未能早察敌情。”
唐朝臣勃然大怒,斥道:“身为斥候却玩忽职守,致使中使被俘,其罪大矣!”言毕遂传令将当日斥候斩首徇众,随后即遣骑兵追索中使。但就在这时,又有人来报,赵、伍二中使已被救回,正在赶回都护府。唐朝臣不免诧异,问来人道:“中使为何人所救?”
来人对道:“为回纥骑兵所救。回纥迎亲使团已至振武,其国相趺跌都督闻室韦入寇,遣七百骑追之,室韦不敌,乃弃中使及所掠人畜而去。”
唐朝臣闻言恍然,回纥此前曾遣使来书,言迎亲使团这几日便会到达振武,没想到其刚踏入唐镜,便送给大唐如此一见面之礼。唐朝臣因此大喜,乃遣人迎回纥使者入城。回纥自其国相趺跌都督以下共使者千余,并有可汗妹骨咄禄毘伽公主及大酋之妻五十人随行迎婚。唐朝臣将之迎入都护府,并宴请趺跌都督等表示谢意,双方席间相谈甚欢。数日后,唐朝臣送回纥使团离开振武,向南朝长安而去。
回纥使团人数众多,且车马满载贡物,故行进缓慢,至九月初才驶抵河东。而此时在数千里外的长安城,正值九月九日重阳佳节,德宗自感四海升平、民生安乐,遂欲于曲江亭赐宴群臣,并下诏曰:
“比者卿士内外,左右朕躬,朝夕公门,勤劳庶务。今方隅无事,庶民小康,其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节日,宜任文武百僚择选胜地游赏为乐。每节宰相及常参官共赐钱五百贯文,翰林学士一百贯文,左右神威、神策等军每厢共赐钱五百贯文,金吾、英武、威远诸卫将军共赐钱二百贯文,客省奏事共赐钱一百贯文,委度支于每节前五日支付,永为常式。”
百官闻诏皆喜,诸军将士亦皆欢呼。至重阳之日,京城官吏皆休假,德宗率太子、诸王等御驾曲江池,大宴宰相及中书门下、翰林院官僚四十余人。宴会伊始,德宗谓群臣道:“朕在位将近十载,实赖忠贤辅弼,得以克致小康。今天下无事,百姓安乐,是以择三节日,赐此宴赏,使大夫、卿士得同欢洽也!”
百官拜谢圣恩,德宗随后又道:“宴飨不可无诗乐,朕今赋诗一首,众卿且听,序曰:夫共其戚者同其休,有其初者贵其终,咨尔群僚,颁朕不暇,乐而能节,职思其忧,咸若时则,庶乎理矣。因重阳之会,即赋《重阳日赐宴曲江亭》聊示所怀,诗曰:早衣对庭燎,躬化勤意诚。时此万机暇,适与佳节并。曲池洁寒流,芳菊舒金英。乾坤爽气满,台殿秋光清。朝野庆年丰,高会多欢声。永怀无荒戒,良士同斯情。”
百官听罢皆拍手称妙,德宗心情大悦,遂令太子将此诗书写数份赐予群臣,随后又令百官各自赋诗唱和,且须以“清”字为韵。众臣闻命皆执笔起墨,少顷,左司郎中韦应物诗成,德宗览毕,令伶人高唱,曰:“圣心忧万国,端居在穆清。玄功致海晏,锡宴表文明。恩属重阳节,雨应此时晴。寒菊生池院,高树出宫城。捧藻千官处,垂戒百王程。复睹开元日,臣愚献颂声。”百官皆称赞,随后李泌诗亦成,德宗亲自吟唱,曰:“大唐造昌运,品物荷时成。乘秋逢令节,锡宴观群情。俯临秦山川,高会汉公卿。慈恩匝寰瀛,歌咏同君臣。未追赤松子,且泛黄菊英。赓歌圣人作,海内同休明。”再后百官诗皆成,德宗一一品评优劣,以韦应物及礼部侍郎刘太真、李纾等人为上等,以工部尚书鲍防、太子宾客于邵等人为次等,余下二十三人又次之,唯李晟、马燧、李泌三宰相之诗不加优劣。
宴会至申时方迄,之后德宗乘舆回到大明宫,正逢北方传来回纥使团的消息,德宗深感其使者人数过众,一路多有不便,遂令朔州、太原分留其人马七百,以便其尽快抵达京师。十月中,回纥使团三百余人至长安,皆自通化门入城,鸿胪寺与将作监奉命接待,京中吏民来观者数以千计,场面之盛,不在话下。
次日朝会,德宗于宣政殿召见回纥使节,其使见到天子,皆依唐礼参拜,礼毕后,其国相进呈合骨咄禄可汗文书,并道:“可汗令臣言曰:‘回纥与大唐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子婿犹半子也,大唐为父,回纥为子,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
德宗大喜道:“有回纥之助,朕何患吐蕃矣!”言毕遂颁诏赐赏众使者。其国相拜谢后又道:“臣再启陛下,可汗欲更国名,改‘回纥’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义。愿陛下恩准!”
德宗欣然许之,当即改称回鹘。自此回纥之名不存,其人皆以回鹘自称。
当日回鹘使者退去,德宗又欲宴请骨咄禄毘伽公主,但却不知应遵从何等礼仪,于是问礼于李泌。李泌对道:“敦煌王承寀乃肃宗从祖弟,昔日出使北塞,回鹘以女妻之,后回鹘公主于见帝于彭原,肃宗呼其曰‘妇’而不称‘嫂’,艰难之时尚且如此,况今回鹘已称臣乎?”
德宗闻言深以为然,遂命鸿胪寺引毘伽公主入银台门,并择选长公主三人于宫内迎候。鸿胪卿司徒烨接到诏令,乃遣译语官引导毘伽公主入宫,并做其翻译,为其指引礼仪。译语官引毘伽公主见长公主三人,毘伽依礼揖拜,长公主亦拱手回礼,随后同往后宫觐见皇帝。待至殿门外,长公主先入见,毘伽公主后入,拜谒毕,内司宾又引导毘伽至长公主居所。少顷,译语官前来传问,引毘伽公主至麟德殿会宴。毘伽至宴所,德宗坐于上阶,咸安公主生母韦贤妃则降阶俟迎,毘伽公主依礼参拜天子,韦贤妃代帝答拜,随后并坐于西阶。宴会间,德宗称毘伽公主为“妇”,每有赐赏,毘伽皆降阶拜谢,而韦贤妃则与长公主回礼答拜;若遇太子、诸妃赐赏,毘伽公主则避席拜谢,韦贤妃等亦答拜。如此一切皆循周礼,虽纷繁复杂,却尽显天朝之仪。
当日宴会散后,毘伽公主回居鸿胪寺,此后数日,德宗又接连宴飨之,无不赐赏丰厚。与此同时,德宗又命有司为咸安公主建官署,规格一如王府。府邸建成后,德宗正式诏以咸安公主出降回鹘,并册封回鹘可汗为长寿天亲毘伽可汗,咸安公主为智惠端正长寿孝顺可敦。且以殿中监、嗣滕王李湛然为婚礼使、检校右仆射关播为护送咸安公主兼册封回鹘可汗使、给事中赵璟为之副,共送咸安公主赴回鹘。
十一月初,时至咸安公主出降之期,德宗与韦贤妃难掩不舍之情,亲自为其梳妆,送出宫门。临别之际,德宗又急召画工为咸安画像,画成后小心收存,掩面谓爱女道:“回鹘万里之遥,汝此去,吾父女天各一方,不知何时能复见,自今阿爷思汝时,惟有持此画遥望北国!”
咸安泪如泉涌,道:“女儿若思耶娘,当如何?”
德宗强忍泪水,决然道:“汝既出降回鹘,自此便是回鹘人,莫思故国矣!”
咸安闻言泣不成声,随即挥泪拜别父母,登上了北去的车舆。
这一路,千山万水,咸安深知自己再难回故国,于是行经渭桥时,她命人掘河岸之土,收存在陪嫁的罐器中,随后又于桥边涕泗,将自己的眼泪永远留在了渭水。护亲使团中有一人名孙叔向,他见此情境,心中感慨万千,乃赋诗曰:
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
玉颜便向穹庐去,卫霍空承明主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