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南诏故事
却说当初李泌献策北和回纥、南结云南,以困吐蕃。今与回纥和亲已成定局,而联合云南之事却还迟迟未有进展。云南地处唐西南洱海地区,又称“南诏”、“大礼”,本是唐蕃属国,世代受唐册封。天宝九年,云南王阁逻凤入京朝贡,返回途中路过姚州,太守张虔陀无礼怠慢,且淫其妻女、索求财物,阁逻凤不应,张虔陀又遣人谩骂之,并上奏朝廷诬告其谋反。阁逻凤勃然大怒,愤而起兵攻陷姚州,击杀张虔陀。时任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是杨国忠所荐,对其言听计从,杨国忠好大喜功,乃令其领兵征伐云南,鲜于仲通率军八万南下,阁逻凤急遣使请罪,仲通不许,并囚其使者,引军直取大和城,然却遭遇大败,只以身免。阁逻凤自此转投吐蕃,受封“赞普钟”。对于此次兵败,杨国忠极力掩饰,并奏请再次攻打云南,玄宗遂征天下兵马,令剑南留后李宓将之征讨云南,李宓率七万军至大和城,一战溃败,全军覆没。此后安史之乱爆发,征伐被迫停止,云南彻底脱离唐朝,并常与吐蕃进犯蜀地,侵唐州县。
今云南王异牟寻乃阁罗凤之孙,于大历十四年继承王位,其即位之初曾随吐蕃率兵进犯剑南,后为李晟、曲环所败,兵马死伤无计。异牟寻心惧,乃迁都羊苴咩城,即后世大理城。此役后,异牟寻深畏唐朝,对李晟更是忌惮不已,之后吐蕃再令其发兵攻唐,其便首鼠两端。贞元以来,吐蕃加剧向云南征发士卒、索取钱帛,致使其百姓苦不堪言,异牟寻有心离吐蕃而重归唐朝,却又畏惧吐蕃势力,不敢行动。此时就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韦皋安抚西南各蛮、恩威并施,与南诏关系密切的东蛮三部族勿邓、丰琶、两林皆弃吐蕃而归唐,各蛮鬼主知异牟寻心思者便以此告知韦皋,韦皋遂假东蛮之手送信与异牟寻,劝其复归大唐。异牟寻见其信,归唐之心更盛,但仍未敢有所行动,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使其迈出亲唐的第一步。此人正是云南宰相、清平官郑回。
郑回本汉人,出自荥阳郑氏,玄宗天宝年间中明经,任西泸县令。安史之乱时南诏攻陷巂州,郑回被俘至太和城,后因学识渊博,得阁罗凤赏识,受命为国师,教授王室子弟中原礼仪文化。后异牟寻继位,对“师傅”郑回愈加信任,遂任其为清平官,委以政事。郑回一心欲使云南与唐重修于好,加之吐蕃对云南剥削沉重,遂力主弃蕃归唐,他见异牟寻迟疑不定,便寻机劝之道:“昔日南诏尝附中国,中国尚礼义,于属国多施恩惠,无所求取,非若吐蕃贪婪刻薄,苛求无止,今弃之归唐,则可免除远戍之劳、重税之困,利莫大焉!”
异牟寻本就有此心思,加之对“师傅”向来敬重,闻听其言遂决心归唐。于是遣使与韦皋沟通,并请其向天子传达云南附唐之意。韦皋将此事奏于朝廷,德宗甚为欣喜,即命其招抚云南,韦皋遂遣判官崔佐时出使羊苴咩城。异牟寻闻唐使来,欣然接待,双方依礼会面后,其谓崔佐时道:“南诏与唐世代友好,后因杨国忠之故而生隔阂,至今已三十余年。南诏举国皆慕唐文化,思归久矣,今愿尽释前嫌,复归大唐!”
崔佐时闻言道:“天子已知云南王附唐之心,愿与云南复结盟好,一如开元故事。请云南王绝吐蕃,遣使朝见天子。”
异牟寻应道:“蒙天子不弃,异牟寻愿绝吐蕃,遣使朝贡。”
崔佐时闻言欣喜,遂与异牟寻约定朝贡的日期、人数,双方商议毕,崔佐时告辞而去,至馆驿暂歇。他离开后,异牟寻细思归唐之事,突又心生犹疑,谓郑回道:“吾欲遣使朝贡,然吐蕃势大,若知我有异心,必怒而来攻,云南兵少必不能支,而唐军道远,亦不及救援,如此可当奈何?”
郑回略一思忖,对道:“王所忧不无道理,若自遣使则易惊人耳目,不如先遣各蛮鬼主入京朝见,如此倘吐蕃责问,王便可推说不知。”异牟寻深纳其言,遂遣东蛮鬼主苴骠旁、苴梦冲、苴乌星等入京朝见。
东蛮乃是勿邓、丰琶、两林三部族之通称,其众散布于剑南道南部与南诏之间,与南诏世代通婚,并依违于唐、吐蕃、南诏三国间。贞元二年,韦皋招抚东蛮三部,其鬼主苴蒿、苴骠旁、苴那时皆受唐册封。后勿邓鬼主苴蒿死,因其子骠离年幼而由其弟梦冲承袭;两林鬼主苴那时因当初代兄子承位,及其兄子乌星成年,遂让位之。因此至贞元四年时,东蛮三大鬼主便分别为苴骠旁、苴梦冲与苴乌星。
是年五月,骠旁等人率队抵达长安,客居鸿胪寺。初八,德宗于麟德殿设宴,召李泌及南诏使者二十余人会宴,席间,德宗谓骠旁等人道:“南诏与中国绝往三十余载,今诸卿不畏艰辛,为其远道而来,朕心甚悦,请以此酒敬诸卿!”
言毕举杯饮尽。骠旁等随之举杯道:“陛下宽仁,视汉、蛮如一,不愧为天下共主,臣等有幸得见陛下,荣幸至矣!”
言毕一饮而尽。德宗笑问道:“东蛮与云南世通婚姻,难分彼此,今东蛮复归中国,云南是何意邪?”
骠旁对道:“云南人皆慕唐文化,虽久离中国,然未尝一日不思归也。今云南王异牟寻师从汉儒郑回,自幼习中国礼义、沐唐文明,诚愿与唐复盟,受陛下册封。”
德宗闻言称喜,笑道:“朕亦欲与云南会盟久矣,今两国既皆有此心,当早日促成此事。”
骠旁对道:“陛下所言是也。不过云南久受吐蕃奴役,境内遍布其众,非一日可离之,云南王虽有绝吐蕃之心,却未敢轻动。是以遣臣等先来朝见陛下,以通信息。”
德宗皱了皱眉,目光朝向席下的李泌,李泌遂道:“吐蕃强而南诏弱,云南王有所顾虑亦在情理之中,故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然云南既已决意归唐,自今以后倘吐蕃入寇剑南,不可再遣兵助之,否则两国兵戎相见,会盟将遥遥无期矣!”
德宗闻言点头,对其回答显得十分满意。骠旁遂应道:“云南亦不欲随吐蕃入寇,实乃受其逼迫驱使,不得已为之。今请陛下安心,臣等归去之后,必从中使力,使云南早与吐蕃绝盟。”
德宗喜慰道:“如此甚好,那就烦劳诸卿早日南归。”
骠旁正欲拱手应诺,却听苴梦冲道:“启奏陛下,臣等初至中国,深望能于长安多留几日,以尽睹大唐繁华。还望陛下能够恩准。”话音方落,苴乌星随之道:“若能再往洛阳一行,则更好矣!”
德宗面色迟疑,李泌见状乃道:“诸使有重任在身,宜尽早归去。至于两京,待唐与云南会盟复和,诸使可尽兴游之,何必急于一时邪?”
二人闻言不再坚持,齐声应诺。德宗心中大悦,乃以绢帛、盐、衣綵等物赏赐诸人,并诏册骠旁为怀化王、苴梦冲为和义王、苴乌星为顺政王,各刻金印赐之。三人感激泣涕,叩拜万岁,遂于次日一早启程南归。
就在东蛮使者南归之际,沉寂了半载的吐蕃再次引兵入寇。去年时,吐蕃曾驱唐人万余至安化峡西,分隶于羌、浑。今岁其遂以其中丁壮为前卒,遣将率之大掠泾、邠、宁、庆、鄜等州。唐被俘丁壮因妻子家众皆在吐蕃为质,不得不受其驱使,而各州县见吐蕃势大,皆拒城坚守,不敢与之战。
面对吐蕃此次入寇,邠宁节度使韩游瑰大为忧虑。先前他曾向皇帝献策,重筑丰义城以拒吐蕃。当时德宗深纳其言,便命其返回邠州办理此事。此后韩游瑰归镇,遣士卒五百人至宁州筑城,然而城墙才筑起四尺高即崩溃,之后再筑亦不能成。邠宁人闻知此事,多道韩游瑰无方略,士卒因此日渐离心。此后宁州发生戍卒劫掠百姓之事,韩游瑰遣使斥责,竟不能禁止,其不能服众已至于此。而今,吐蕃大举入寇邠、宁,韩游瑰恐宁州士卒不堪用,只得亲率邠州兵马三千守之。是年六月,吐蕃掠唐人畜万计而去,韩游瑰见贼已退,正欲引兵返回邠州,却突然染疾。此事迅速在军中传开,引起将士躁动。韩游瑰惧士卒叛乱,遂上表朝廷请求代归。多日后,德宗见其奏表,知其已难以慑服邠宁将卒,遂准其所请,加授浑瑊为邠宁副元帅,以左金吾将军张献甫为邠宁节度使,陈许兵马使韩全义为长武城行营节度使。
诏书传下,张献甫遂走马上任,然而还未等他至邠州,韩游瑰突然不告而别,乘夜轻骑出城往长安而去。宁州戍卒闻其出走,军心骤乱。次日,裨将裴满乘邠宁无帅之际,于城中聚集将士,扬言道:“我闻张公治军甚严,其若为邠宁帅,我等必无宁日,今乘其未至,当请监军奏请朝廷,更立范公为帅!”众人闻将请立范希朝,皆高声拥护。裴满遂纵兵于城中大掠,吏民商旅四散而逃,城中一时大乱。随后乱卒至监军杨明义居所,使其奏请朝廷以范希朝为节度使。杨明义见乱卒来势汹汹,心道:“我若违其意恐有性命之危,不如暂且应之。”于是乃依戍卒之意,上表奏陈天子。戍卒达成目的,这才退去。
却说邠宁都虞侯杨朝晟避乱出城,于次日听闻戍卒请立范希朝之事,乃急驱马驰归,至军营谓众戍卒道:“将士请以范公为帅,正合我意,故特来贺也!今请将士稍安勿躁,等候朝廷旨意。”戍卒闻言皆喜,人心稍安。杨朝晟遂返回宅第,当夜密召诸将商议道:“乱卒目无法纪、扰乱城市,且妄图更立节度使,今若不制之,必为大患。诸公皆邠州宿将,请与朝晟诛逆。”
众将迟疑未定,有一人道:“戍卒叛乱固有罪,然请以范公为节度使并无错矣!张公严苛而范公宽宏,使范公为帅利于将士也!”
杨朝晟不以为然,驳斥道:“方镇更帅,自有朝廷旨意,今朝廷以张公为邠宁节度使,我等便应尽心拥护,岂可因将士好恶而忤逆诏令。且邠宁自韩公为帅以来,军纪松弛,将士多骄奢,今朝廷使张公为帅,正可整肃军纪,此乃大计也!”
众将深服其言,纷纷应诺道:“杨公所言甚是,愿从公戡乱!”杨朝晟大喜,遂与诸将谋划行动。
两日后,张献甫将至邠州,杨朝晟闻讯,乃于次日凌晨集结城中三千甲士,率之包围宁州军营。众戍卒见之大骇,惊问道:“杨公意欲何为,更帅之请成乎?”
杨朝晟厉目道:“所请不行,张尚书昨日已入邠州。汝等谋叛,皆当死。吾今不尽杀,谁为贼首,各言之,以罪归之,余皆不问。”
众戍卒惊惧不已,为求脱罪纷纷检举为首者。杨朝晟遂斩裴满等乱首二百余人,随后即与诸将返归邠州,共迎张献甫上任。
事隔数日,德宗闻宁州叛乱已平,心中稍安,但他又恐邠宁再生事端,遂欲改以范希朝为帅,于是召其商议道:“邠宁将士皆服卿,朕欲使卿为节度使,以安军心,如何?”
范希朝辞道:“臣畏游瑰之祸而来,今往代之,非是防窥觎、安反仄之策也。且献甫治军严肃,足以镇服邠宁将卒,陛下诏书既下,不可朝令夕改。”
德宗闻言深以为然,遂纳其言,仍以张献甫为邠宁节度使,并擢范希朝为节度副使兼宁州刺史。后数日,又加授杨朝晟御史大夫,以嘉其平乱之功。而归京之后的韩游瑰,则被授右龙武统军,自此在京城安享太平,于十年后病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