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君臣论相
时至年末,各道依例向朝廷上报本年的收成及财政情况。自兴元以来,各地连年灾荒,粮价高居不下,而今年多地丰收,稻米每斗值一百五十钱、粟每斗值八十钱,皆为近年来最低。李泌将全国农情报于皇帝,德宗大为欣喜,谓之道:“自兴元以来,天下岁岁饥荒,今卿为相半载,天下皆得丰稔,真能臣也!”
李泌淡然一笑,对道:“此非臣之功,乃天时、人和所致。自兴元来,山东、关内蝗、旱之灾频发,且朝廷用兵河中,故民间饥荒、税赋不丰。而今岁天灾几无,朝廷用兵甚少,故天下丰稔,税赋大增。”
德宗闻言道:“虽然如此,卿亦功不可没!”
李泌谦然一笑。随后德宗又道:“乘今岁丰稔、国库充盈,朕欲与民和籴﹐积为边备。卿以为如何?”
李泌对道:“和籴乃关系国民之大事,须谨慎行之,若稍有不当,百姓必受其苦。臣请先开政事堂会议,待商定具体政策后,再颁诏实行。”
德宗点头道:“卿言甚是,此事就由卿负责。”
李泌应诺而退。回中书省后,他立刻召开政事堂会议,同中书门下诸官员商议和籴的具体政策,议定后拟成奏章上呈皇帝。德宗览之深为满意,遂依此下诏,令该年获丰收的州、县以市价收购米粟,就地存储,再由所在方镇统一运往京西行营。
和籴之策施行不久,各地粟米接连运至京西,行营储粮遂为充盈。德宗因此心情大好,便乘年末闲暇之机于城西新店冬狩游猎。太尉李晟、司徒马燧及禁军诸将随驾而行。
寒风烈烈,飞云惨惨;人马相继,旌旗漫卷。贞元三年腊月中,大唐天子李适在禁军护卫下,排銮驾出城冬狩。当日圣驾至新店后,禁军甲士排开围场,周广百余里,德宗戴金甲、乘宝驹、挽雕弓、执金箭,威凛四野、气势如虹。李晟、马燧身披甲胄,并马随行于后,余下诸将皆远远侍从,不得近前。冬狩肇始,德宗弯弓插箭,首猎一鹿,诸将见之皆称贺。随后德宗纵马深入猎场,李晟、马燧等不离左右,直抵秦阿房宫旧墟。德宗立马于残垣前,心中突生感慨,当即赋诗二首。之后德宗又向南而猎,未行多远,忽见前方有一户人家,他一时心血来潮,便欲走访之,于是谓左右道:“前方有一民户,朕欲访之以通民情,晟、燧等随朕同往,余将在此等候即可。”众人应诺,德宗遂引李晟、马燧等十数人至前方民宅。户主见有人马来,惊慌而出,问道:“汝等何人?”
窦文场上前道:“天子驾临,速跪迎。”
户主惊愕不已,忙率家众迎拜圣驾。德宗下得马来,与李晟等入屋舍,随后教人唤来户主问其姓名,户主答曰:“小民名赵光奇,世居此地。”德宗又问他年岁、家族等,赵光奇一一作答。德宗遂赐其坐,又问:“尔等百姓,今可安乐?”
赵光奇摇头道:“不乐。”
德宗愕然,问:“今岁颇为丰稔,为何不乐?”
赵光奇对道:“朝廷言而无信。之前说两税之外不再有其它徭役,而今非法征收之税殆过两税。今年又说和籴,实为强取,粮虽缴纳,却不见一钱。起初朝廷诏令说所籴粟麦交于本道州县即可,今却让送往京西行营,动辄数百里,车毁牛毙,破产难支。愁苦如此,何乐之有!”
德宗面色凝重,又问:“朝廷数有诏书抚恤,百姓未见乎?”
赵光奇对道:“每次诏书抚恤,只是一纸空文耳!只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
德宗闻言默然,良久才复开口,乃敕令免除其一家税役。赵光奇喜出望外,感恩泣涕。而在场众人却皆暗自唏嘘。
离开赵光奇家后,德宗对狩猎已兴趣索然,遂摆驾返回了京城。几日后,即贞元四年正月一日,德宗率百官登丹凤楼,宣制大赦天下,凡死罪以下之囚皆赦免之。当月,诏令传达诸州县,百姓闻之并无喜意,仍哀怨赋役沉重。德宗虽知民生疾苦,却无动于衷,反而千方百计索取私财。二月初,度之员外郎元友直运淮南钱帛二十万至长安,李泌将之悉数充入国库。德宗闻知后,密宣诏向诸道索取钱帛,并敕令诸道勿令宰相知之。诸道不敢违逆,只得再向百姓剥削,集钱帛以送往长安。德宗遂得各地钱帛数十万,皆藏入宫中私库。此后不久,李泌得知此事,虽心中惆怅,却不敢进言。
李泌向来敢于直谏,而今却在皇帝聚敛私财一事上选择了沉默,这无疑助长了德宗的贪欲,为数年后一位奸臣的崛起和一位贤相的凄然倒台埋下了隐患。
李泌虽不敢言钱帛之事,但在其他事情上仍是直言进谏。这一日,有一名咸阳人通过京兆府上言,说是见到了白起,白起令他奏称:“起愿为国家捍卫西陲。今春,吐蕃必大举入寇,当为朝廷破之以取信。”京兆府将此事奏于天子,德宗将信将疑,便未做答复。不几日后,吐蕃果然举兵入寇,之后又为边将所败,不能深入。德宗闻讯大为惊异,始对咸阳人之言深信不疑,遂欲于京城为白起立庙,并追赠为司徒。李泌得知此事,深感不妥,遂上奏说:“臣闻‘国将兴,听于人。’今将帅立功而陛下褒赏白起,臣恐边臣失望矣!若立庙京城,大肆祈祷,流闻四方,将助长巫祝之风。今杜邮有白起旧祠,臣请敕令府县修葺之,如此则不至于惊人耳目矣。且白起乃战国之将,赠三公太重,请赠兵部尚书足矣。”
德宗闻言笑道:“卿对于白起亦吝惜官位乎!”
李泌对道:“人神一致也。陛下若不珍惜官位,则神亦不会以之为荣矣!”
德宗深以为然,遂道:“卿言甚是,就依卿所奏。”
李泌叩拜圣明,随后又奏曰:“臣年老体衰,独任宰相,精力耗竭,陛下既不许臣乞骸骨,臣请再擢一人为相,与臣共理政务,望陛下恩准。”
德宗皱眉道:“朕深知卿劳苦,亦欲为卿分担重负,只是未得可为相之臣耳。”言毕从容一笑,话峰一转道:“今日言及宰相,朕欲与卿论即位以来之相。卢杞忠清强介,人言其奸邪,朕实不以为然。却是为何?”
李泌对道:“人皆言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奸邪,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倘若陛下察觉,岂有建中之乱乎!杞因私怨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怒李怀光使其反叛,赖陛下圣明将之贬逐,天下人心顿喜,不然,乱何以平!”
德宗不以为然,辩解道:“杨炎视朕如三尺童子,每逢论事,朕准其奏则悦,一旦与之辩论诘难,则便怒而辞相位,朕观其意,分明是以为朕不足与之言,朕因此不能容忍,非是卢杞之故也。至于建中之乱,术士桑道茂早有预言,此或为天命,非杞所能致也!”
李泌道:“天命者,他人皆可以言之,惟君王宰相不可言。君相乃造命者,如若言命,则礼、乐、刑、政皆无用矣。商纣曾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
德宗不置可否,又道:“朕好与人辩理论政,崔祐甫性急躁,朕诘难之,则难以应对,语无伦次,朕知其短处,故常维护之;杨炎论事亦有可取之处,但其气色粗傲,朕小有诘难则勃然起怒,不顾君臣之礼,所以朕每见之便忿而不悦;卢杞处事小心,对朕所言无不听从,又无学问,不能与朕辩论,因此朕常能畅所欲言。”
李泌对道:“杞言无不从,便是忠臣乎?夫‘言而莫予违’,此孔子所谓‘一言丧邦’者也!”
德宗又道:“惟卿与此三人不同。朕所言得当,卿面有喜色;所言不当,卿常有忧色。虽时有逆耳之言,如方才所言商纣及丧邦之类。然朕细思之,卿皆是于事前进言,从之则政清国安,弃之则招致危乱,言虽深切而气色和顺,无杨炎之陵傲。朕反复问难,卿辞理不屈,又无好胜之志,直至使朕心中尽服而不能不从,此朕所以因得卿而喜也。”
李泌凝色道:“陛下所用宰相尚多,为何今皆不论?”
德宗言道:“彼皆非所谓宰相也。凡宰相者,必委以政事,如玄宗时牛仙客、陈希烈之辈,可以谓之相乎!又如肃宗、代宗之任卿,虽无宰相之名,却是真宰相也。若必以官至平章事才算为相,则王武俊之徒岂非皆宰相也。”
李泌闻言称是,但他方才所问之宰相,并非指王武俊之辈,而是建中以来张镒、关播、萧复、姜公辅、刘从一、李勉、卢翰、齐映、韩滉、张延赏、柳浑等人。而今皇帝对这些人皆未提及,或是认为不足以论,或是有难言之处。但无论如何,李泌都不好相问,这日君臣论相遂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