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长安兵变
不久之后,回纥遣使至长安,向大唐天子进呈奏表。表中言道:凡李泌所约五事,一皆听命,自即日起回纥即向唐称臣,可汗尊唐天子为父,两国永为父子之国。德宗见回纥奏表,大喜不已,遂令其使者合厥将军暂居鸿胪寺,以听候安排。合厥应诺而退,待其离殿后,德宗喜谓李泌道:“一切皆如卿言,回纥称臣矣,其何以如此畏服于卿!”
李泌对道:“此乃陛下威灵,非臣之力也!”
德宗欣喜,又问:“回纥既和,之后当如何招云南、大食、天竺三国?”
李泌对道:“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边塞。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汉以来臣属中国,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乃臣于吐蕃,但其苦于吐蕃赋役沉重,未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广万里,与天竺皆慕中国,世代与吐蕃为仇,故三国皆可招也!”
德宗闻言深以为然,对通和三国之事信心倍增。此后几日,德宗于众女中挑选适婚者,选中第八女咸安公主,遂以其为和亲公主。九月中旬,德宗于麟德殿召见回纥使者合厥,并引咸安公主相见。合厥见咸安清秀美丽,甚为满意,拜谢道:“天可汗陛下以爱女嫁入回纥,乃我国之大幸。咸安公主美丽聪慧,定可固两国之谊。”
德宗闻言大喜,谓之道:“既如此,请贵使尽早回国,以使合骨咄禄可汗遣人迎亲。”
合厥道:“臣请命人为公主画像,以便我可汗能先睹可敦之容。”
德宗欣然允之,遂命画师为咸安公主画像。随后乃遣中使持画同合厥去往回纥。
与回纥和亲之事尚在进行,吐蕃又引兵来犯,入寇泾、陇、邠、宁等地,陇州华亭及泾州连云堡接连失陷。吐蕃驱赶二城之民数千人及邠、泾人畜万计而去。连云堡是泾州前哨,其失陷后,泾州西门难开,门外皆为虏境,樵采之路断绝,泾州百姓因此困苦。
是年冬十月,吐蕃继续东侵,入寇宁州丰义城,邠宁节度使韩游瑰闻报,乃遣都虞候杨朝晟率军三千迎击,朝晟引军至大回原,遇吐蕃先头骑兵,一战大败之,蕃兵遂西退。次日,吐蕃又引兵向南,入寇邠州长武城,韩游瑰得报,乃自引精兵五千出屯长武,以阻其南下。吐蕃攻长武不下,遂修城屯兵以作堡垒,与邠宁军对峙于此。
吐蕃步步紧逼,京城吏民皆感不安,而此时却有一群人,借人心惶惧之机,在长安酝酿着一场兵变。
且说长安有一僧人名叫李广弘,小字软奴,前不久自邠州至京师,自称是宗室子弟。有市人董昌者遇之,对其言深信不疑,遂资助其往资敬寺暂住,与寺中女尼智因同室而居。此后董昌又请相师唐郛为李广弘相面,唐郛见之后称其有大贵之相。董昌欣喜不已,一个大胆的念头悄然萌生。
资敬寺虽非大寺,但因距大明宫不远,常有宫中之人来此上香敬佛。董昌借此便利,以酒食结交殿前射生将韩钦绪、李政谏、南珍霞,神策将魏修、李傪及前越州参军刘昉、陆缓、陆绛、陆充、徐纲等人,并向诸人介绍李广弘,称其为宗室子,日后必大贵等等。诸人皆深信之,遂以李广弘为首,结成朋党。
忽有一日,李广弘于寺舍中休息,忽见自己金光罩身、衣裘冠冕,受万人朝拜,山呼:“万岁……”广弘惊喜莫名,乃道:“众卿平身。”众人却皆不起,广弘大为奇怪,上前欲扶众人,但他身体刚一动,突然坠地,顿时醒觉,原来是南柯一梦。
李广弘经此梦境,自感天命所归,遂生谋逆之心,于是将此梦告知董昌,请其谋划起事。董昌早有此心,遂邀韩钦绪等密谋为乱,钦绪等人至寺后,李广弘乃道:“吾本皇族,今五岳四渎神灵已命我为天子。尔等若拥立我,皆可为开国功臣。”
韩钦绪等人听信其言,皆呼曰:“万岁。”李广弘大喜,遂与诸人相约发动兵变,数日之内,北军将士附之者近千人。此后诸人又于刘昉宅中密谋,李广弘谓诸人道:“岳渎神言,可于十月十日举事,必能成功。”诸人皆喜,李广弘又许诺以韩钦绪等人为宰相,以智因为皇后。并相约举事之日,令韩钦绪击鼓于凌霄门,焚飞龙厩舍草积;令南珍霞盗击街鼓,集城中之人;又令李政谏、魏修、李傪等领射生、神策兵为内应;且言事成之后,可纵剽五日,朝官则皆杀之。
谋划已定,诸人只等十月十日起事。然而此时,神策将魏修、李傪因畏惧而生退意,竟向皇帝告发之,德宗闻知大为震惊,急命窦文场、王希迁率神策军抓捕李广弘、韩钦绪及其同党,并交由内侍省审理。韩钦绪得知事情败露,心中大惧,仓皇逃离京师。李广弘、董昌等人遁走不及,皆为窦文场所获。
随着韩钦绪逃亡、李软奴等被捕,一场叛乱就此平息于萌芽之中,但与此同时,京城内的一场腥风血雨却才刚刚开始。谋乱事发后,德宗命追查乱党,一时间京中官吏、北军将士皆惶惶不安,唯恐受牵连。李晟听闻此事,心中大惧,竟扑地而哭道:“吾将灭族矣!”众子弟问是何故,李晟道:“吾才遭谤毁,京城内外有族人千余,若有一人在贼党中,吾必受牵连,岂非灭族邪!”
众人闻言皆大不安,李愬乃道:“父亲所忧不无道理,为今之计,唯有邺侯能解此难,何不请其相救?”
李晟深以为然,遂命人请李泌过宅相叙。日落时分,李泌自官署赶来永崇里,李晟亲自将其迎入正堂,随后乃将所忧之事告之,并道:“晟心惶惧,望兄能救我!”
李泌稍一思忖,乃道:“太尉放心,泌已有主张,明日见陛下,便奏论之。”
李晟拱手拜谢,遂命李愬送其离宅。
次日延英问对,德宗问到李软奴谋反之事,李泌乘机奏道:“大狱一起,必牵连甚广,外间人情忷惧,皆因不知案情,臣请将此案由内侍省交付御史台审理,如此人心方得安定。”
德宗闻言深以为然,遂准其所奏,将李软奴交由御史台审讯。
御史台与内侍省皆可处理词讼,但二者差别颇大,内侍省是皇帝近侍机构,官员多由宦官充任,直接听命于皇帝;而御史台则是朝廷监察机关,须对宰相负责。因此李软奴之案移交御史台后,李泌便可总决案件审理,避免兴大狱。
御史台奉命审讯李软奴等人,数日内即查清其党,皆是北军将士,朝中官员无一人牵涉其中。李泌将审讯结果上报皇帝,并奏道:“贼党皆已归案,共北军之士八百余人,请陛下处置。”
德宗看毕卷宗,问道:“贼党皆北军将士,并无京中官吏乎?”
李泌对道:“御史台已查实,京中官吏无参与者。”
德宗点了点头,随后道:“李软奴等密谋造反,非腰斩不能惩其罪,其党羽北军八百余人有从乱之罪,皆当坐死。至于韩钦绪……”
他言至此处突然止住,李泌乃道:“韩钦绪是为主谋之一,当与李软奴同罪。”
德宗皱眉道:“钦绪乃游瑰之子,今其逃出京城,必往邠州而去,若遣人追拿,恐伤游瑰之心邪!”
李泌道:“陛下不必为此忧虑。韩游瑰乃忠义之臣,素识大体,钦绪若投邠州,臣料游瑰必缚之送往京师。”
德宗闻言道:“望游瑰能如卿所言!”
李泌微然一笑,信心满满。次日,韩钦绪果然被绑送京师,但缚之者并非韩游瑰,而是邠州将吏。原来韩钦绪逃至邠州时,韩游瑰正于长武城与吐蕃对峙,邠州将吏知韩钦绪谋乱,恐祸及己身,遂将其械送京师。
韩钦绪归案后,德宗因其是功臣之子,下诏特赦其死罪,流放至岭南,随后将李软奴等八人腰斩于市,并将北军参与谋乱者八百余人处以极刑。
此后韩游瑰闻韩钦绪谋逆,大为惊惧,立刻自长武城返回邠州,并上表谢罪,请求归老京师。德宗知其无罪,乃下诏不许,仍令其镇守邠、宁。韩游瑰闻诏,心仍不安,又将韩钦绪二子械送京师,交由皇帝处置。德宗见二人年幼,不忍加罪,乃下诏宽赦。韩游瑰恐皇帝仍有疑心,遂欲入朝谢罪,正巧冬月天气严寒,吐蕃粮运不济退兵而去。德宗诏浑瑊还河中,李元谅归华州。韩游瑰便趁此时入朝,至宣政殿前素服待罪。德宗闻讯急令赦免之,随后于紫宸殿召见。韩游瑰见到皇帝,仍先请罪道:“臣教子无方,以至其敢行大逆,请陛下治罪!”
德宗平声道:“钦绪并非首恶,是受妖僧蛊惑才至于此。至于卿远离京师,对此事毫不知情,何罪之有邪!”言毕遂令其平身,并赐坐。
韩游瑰谢恩再拜,待其坐定后,德宗乃问道:“卿自镇入朝,可知吐蕃近来动向?”
韩游瑰对道:“此前吐蕃入寇宁州,臣将兵于长武城拒之,使其不能南下邠州。近日北地严寒,吐蕃粮运不济,渐已退兵,但臣料来春其必卷土重来。”
德宗点了点头,又问:“卿久居北地,常与吐蕃交锋,当深知虏情,今吐蕃频繁入寇,使我人畜不得安宁,卿可有良策拒之?”
韩游瑰对道:“臣正有一策欲献于陛下。今吐蕃所以能直驱邠、宁,乃因丰义城残破,不足以拒敌,而若能重筑丰义城,则可拒虏于宁州之西,如此邠、宁及京畿皆无忧矣!”
德宗闻言喜道:“重筑丰义城确是长久之计,卿归镇之后可即刻操办此事。”
韩游瑰拱手应诺。随后君臣二人又大谈边事,韩游瑰见皇帝对自己信任不疑,心中遂安。
几日后,韩游瑰辞别天子,还镇邠州。邠宁将吏见其归来,多惊惧不已。原来当初韩游瑰入朝时,众将吏以为其子谋反,天子必会罢之而改立他人为帅,因此送行时礼节多有怠慢。而今天子对韩游瑰委任如初,众将吏恐他秋后算账,皆惧不自安。韩游瑰见军中人心惶惶,恐有人乘机为乱,遂欲杀一儆百。他知邠宁军中以都虞候范希朝最善用兵且威望最高,为防其聚众逼己,韩游瑰乃四处罗织罪名,欲以此诛之。范希朝听到风声心中大惧,遂连夜逃离邠州,往凤翔而去。韩游瑰闻其遁走,并未追赶,反而遣人将其子及家众送至凤翔。范希朝见其子平安脱身,喜出望外,乃问之道:“韩游瑰未为难尔乎?”
其子对道:“据儿所知,韩公无意杀父亲,他故意放出传言,只为将父亲逼走。”
范希朝并未十分意外,叹道:“虽然如此,但我若不走,亦难逃杀身之祸。今邠州已不可复归,吾父子且暂留凤翔,日后再做它图。”于是范希朝便留居于凤翔,凤翔团练使邢君牙与其有旧交,对其甚是礼遇,并上表请以其为团练副使。德宗对范希朝本就十分赏识,当初奉天之难,其随韩游瑰守城拒敌,便以忠勇闻于军中,此时见邢君牙表,知范希朝为韩游瑰所逼逃至凤翔,遂欲重用之,于是下诏将其召至京师。范希朝至长安后,德宗于宫中召见,对其大加安抚,并任其为神策行营兵马使。范希朝感恩泣涕,自此尽忠职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