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平凉之盟
李愬陪洛兮蹴鞠间,李诵已乘辇到了大明宫,随即步入紫宸殿。德宗见之兴奋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昨日浑瑊上表言盟期已定,与吐蕃和好指日可待矣!我正欲将此喜讯告知你。”李诵闻言并无半分喜色,反而面色凝重地道:“此事儿已知矣,昨日张延赏于中书省将此表宣示百官,朝中无不知者。”
德宗一笑道:“与吐蕃会盟,延赏出力最重,当为首功之臣!”
李诵道:“张延赏极力促成会盟,不过是为倾轧太尉也,何功之有!”
德宗闻言喜色顿无,冷言问:“你何出此言?”
李诵道:“儿闻昨日张延赏以瑊表示于百官时言曰:‘李太尉言与吐蕃会盟必不成,今浑侍中上表,盟期已定矣!’其言如此,岂非是欲羞辱太尉邪?”
德宗微微皱眉,叹了口气道:“延赏所以如此,是因与晟有私怨,且晟极言不可与吐蕃会盟之故也!”
李诵又道:“儿又闻太尉知张延赏之言后,顿足垂泪,泣曰:‘吾力阻与吐蕃会盟,非是因私怨,乃恐朝廷为胡虏所辱耳!’其言悲切至诚,圣人不可不察!”
德宗不免一惊,问道:“李晟果有此言邪?”
李诵对道:“此乃太尉子李愿所言,据其说太尉又言:‘吾生长于西陲,深谙虏情,知吐蕃绝不可信也。’儿以为太尉所言情深理切,因此禀于圣人。”
德宗面色僵硬,良久才道:“我非是不信晟,只是会盟乃利国利民之事,今势在必行,不可中途废之!”
李诵道:“儿明白,但儿以为既然会盟吉凶难测,为防万一,当遣兵以为接应才是,请圣人思之。”
德宗迟疑道:“若如此,只恐吐蕃怪我不诚,于盟不利也!”
李诵又道:“吐蕃若真心会盟,何惮我引兵接应。反之若其假意会盟,暗行不义之事,则损大唐国威是小,失浑瑊是大也!”
德宗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太子所言正中他下怀,虽然他对会盟抱有足够信心,但万一吐蕃有诈,会盟不成是小,浑瑊恐将难以保全。这对大唐而言将是难以弥补的损伤。念及此处他谓太子道:“你所言不无道理,既如此,朕即刻令元光、游瑰引兵为援,以防不测。”
李诵欣喜,叩拜圣明。德宗遂下诏,令骆元光将兵屯潘原,韩游瑰屯洛口,以为浑瑊之援。
诏书下达,骆、韩二将各起兵马万余人赶赴原州,韩游瑰至洛口后就地驻屯,而骆元光则率军追上浑瑊,屯于其营地数里外,随后又率数骑入其营。浑瑊见其来不免惊诧,问道:“陛下命公屯于潘原,公为何引兵来此?”
骆元光回道:“元光本应奉诏,然潘原距盟所六七十里,蕃情多诈,倘有急变,必救援不及,是以追随而来,请与侍中连营而屯。”
浑瑊凝色道:“我知公意,但陛下诏令如此,公岂可违抗?当屯于潘原为宜。”
骆元光坚持道:“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元光既已来此,便无后却之理,倘事后陛下怪罪下来,元光一人承担。”
浑瑊又再劝说,骆元光执意不退,浑瑊无奈,只得任其自决。
次日,浑瑊拔营向西赶赴盟所,骆元光亦随之拔寨,与其连营并进。待行至盟所东二十余里时,浑瑊命就地扎营立寨,骆元光得报,乃于其营东数里外驻屯,并命士卒深挖壕沟,高筑寨垒。当日黄昏,二营皆立好,浑瑊寨高不过数尺,人马可越,而骆元光寨高厚各丈余,坚不可摧。
次日正午,尚结赞遣使至浑瑊寨,与其相约会盟事项,其使者谓浑瑊道:“丞相之意,两国各以甲士三千人列于盟坛之东西,以常服者四百人从至坛下,此外为防两国甲士有异动,可各遣游骑于对方阵中伺察。不知浑侍中对此可有异议?”
浑瑊稍一思忖,觉得并无不妥,便应道:“请回复贵国丞相,浑瑊必依约而行。”
使者欣喜,拜退而出。
两日后,正是五月十五会盟之日,浑瑊乃令其将李朝彩驻守营寨,自与崔汉衡等率三千余众赶往盟所。骆元光恐其有失,乃遣一千精骑伏于营西,并于寨中集结将士,列阵而待。就在这时,邠宁将崔武突然率五百骑自洛口而来,自道是受韩游瑰之命接应浑瑊。骆元光大喜,乃令其引军伏于镇国军之侧,伺机而动。
且说浑瑊率众赴盟,至平凉川时,吐蕃已先一步到达,三千甲士持刀挎弓,面东而列。在其东百余步乃是盟坛,周百步、高数丈,四面皆以幕布遮盖。
浑瑊依先前约定,令麾下三千军面西列队,陈于坛东百步之外,随后率余下四百人至盟坛北。此时尚结赞乃遣使至坛下,传话道:“请唐使先入幕更换礼服,丞相稍后便至。”浑瑊心有疑虑,乃问:“可否先遣骑兵入对方军中,以作侦察?”蕃使道:“此有约在先,自是可以。”浑瑊遂遣游骑数十人入吐蕃军阵,待观其无异常后,便率崔汉衡等十数人步入盟坛,而余下四百人皆守于幕外。
众人至幕内,浑瑊乃退至幕后更换礼服。余下崔汉衡、宋凤朝等皆在坛上等候。而此时在幕外,负责监察吐蕃的唐骑驰入其军后,皆被生擒,随后伏于西面数里外的两万吐蕃铁骑呼躁而至,直往盟坛杀来。少顷,只听三声鼓响,幕中突然冲入数百蕃兵,持刀朝崔汉衡等人聚围而来,众人大惊失色,方知吐蕃有诈,宋凤朝、崔汉衡等慌措欲遁,未至幕门即被蕃兵堵截,乱刃之下,宋凤朝当场毙命,蕃兵又欲杀崔汉衡,危急之际,其随从吕温以身护之,身中数刀,重伤倒地,崔汉衡惊惧之下,以吐蕃语喝道:“住手,我乃汉使崔汉衡也,与尚结赞素善,如若杀我,结赞亦杀汝等。”吐蕃兵听言果然收起兵刃,乃将崔汉衡并俱文珍等人尽皆绑缚,押解出帐。
却说浑瑊于幕后更衣,忽听得幕外鼓声大振,心料事情有变,急自后门而出,幸巧门外有一无主之马,浑瑊不及多想,纵身跃上马背,然一拉缰绳,却发现马未加衔,而此时周边杀声四起,浑瑊不敢停留,忙策马疾驰而东。
吐蕃于幕中寻不见浑瑊,知其已遁,急以精骑向东追击,唐军将卒见吐蕃骑兵大至,皆仓皇东走,吐蕃纵兵追击,或杀或擒,死者数百人,被俘者千余人。浑瑊无兵可用,只得单骑东驰,身后吐蕃骑兵紧追不舍,纷纷呼道:“生擒浑瑊!”然而浑瑊马快,蕃骑竟追不及,因恐其逃脱,遂以箭射之。乱箭之下,浑瑊本无命可逃,然而事有巧合,箭飞来时,浑瑊正伏在马颈,为马加衔。以至羽箭擦其背而过,破其衣而未伤其身。如此东奔二十里,浑瑊终至营寨,但其后吐蕃骑兵亦追击而至,李朝彩号令整军迎敌,然唐军士卒慌不敢战,皆四散而遁,营竟空矣。浑瑊心下大急,哀叹道:“吾命休矣!”话音未落,营东忽杀出数千骑兵,当头一将呼道:“浑公莫慌,援军来也!”浑瑊定眼看时,见来者乃镇国军与邠宁军,遂策马入其阵以避蕃兵。两军护着浑瑊且战且退,直入镇国军寨,随后吐蕃兵至,骆元光列阵而出,举槊待战。蕃兵见其军容井然,竟徘徊不敢进。正对峙间,北面山谷间突然鼓声大噪,杀声四起,原来是泾原节度使李观恐会盟有变,遣军五千来援。吐蕃见势不利,遂引军西还。
吐蕃既退,骆元光乃整军归营,随后引数将来见浑瑊,待知其毫发无伤后,心中乃安,拱手拜道:“元光有罪,使侍中受惊矣!”
浑瑊忙起身,扶起他道:“公何罪之有,今日若无公等,吾必为虏所擒矣!”
骆元光道:“吐蕃狡诈奸猾,此番会盟是假,劫盟是真,侍中能得脱身实乃万幸!”
浑瑊长叹一声,仰面道:“陛下对会盟寄以厚望,今吐蕃背信劫盟,擒杀我会盟将吏数千人,我身为盟使,独得幸免,何颜见陛下邪!”
骆元光道:“会盟乃宰相决议,侍中有何过也?且侍中乃国之上将,今得脱身,使吐蕃奸计不能得逞,陛下若知亦当欣慰。”
浑瑊心中稍慰,点了点头。骆元光又道:“吐蕃既劫盟,随后必大举入寇,我军兵少难以久持,为今之计,当撤军还邠州,合韩公之力共御吐蕃。”
浑瑊深以为然,遂同骆元光整军拔寨,向东撤往邠州。
却说这日的京师,正值望日大朝,德宗因会盟之事心情愉悦,于宣政殿临朝受拜,随后喜谓众臣道:“今日和戎息兵,真乃社稷之福也!”
马燧、张延赏等皆称贺,而柳浑却道:“戎狄不可信,今日结盟之事,臣甚忧之!”
李晟亦道:“诚如浑言。”
德宗闻言脸色骤变,厉声道:“柳浑书生,不知边计,但卿乃大将,何以同出此言邪!”
二人见皇帝盛怒,皆伏地顿首谢罪。德宗龙颜不悦,遂令罢朝。
朝会不欢而散,德宗心中郁愤,早早便回了寝宫。当日夜晚,圆月当空,大明宫内一片静谧,亥时左右,德宗正将就寝,突听宫门外有人呼道:“陛下,值夜舍人薛恒有要事奏禀。”
德宗不禁一惊,忙起身至宫门口,只见殿外的中书舍人薛恒神情慌张、面色焦虑,像是有大事发生,遂问道:“出何事邪?”
薛恒递上手中奏表,面色凝重的道:“臣方收到韩游瑰表,吐蕃于平凉劫盟,我会盟将吏数千人皆陷于虏,只浑侍中一人得免。”
德宗大惊失色,忙接过奏表细览,待得知劫盟详情,他懊悔不已,大泣道:“吐蕃果无信邪,朕悔未纳晟、浑之言!”
左右闻言皆下泣,德宗遂令街使将奏表传示柳浑,柳浑得知吐蕃劫盟之事,悲愤难忍,于宅内泣涕了半宿。
次日拂晓,德宗于宣政殿临朝,将韩游瑰之表宣示百官,众臣知平凉劫盟无不震惊,议论之声骤起,多是赞叹李晟、柳浑有先见之明。德宗感慨不已,谓柳浑道:“卿为书生,乃能料敌如此,朕若从卿之言,何至于今日邪!”说罢君臣皆落泪,朝堂上恸声一片。片刻后德宗止住眼泪,谓群臣道:“吐蕃逼近邠州,长安危矣,朕欲幸驾梁州以避之,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大惊,纷纷谏阻,柳浑奏道:“陛下三思。吐蕃虽强,但各边镇已整军设备,必可保长安无虞。陛下若幸梁州,军心必失,则将士孰肯竭力抗虏邪!”
百官皆附议,但德宗仍旧迟疑,又问:“那依众卿之见,今下之势当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