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鸟尽弓藏
柳浑病后,中书省仅剩张延赏一位宰相当值,他也因此常独受皇帝召见,而每逢问对,他便乘隙劝皇帝罢黜李晟兵权,另择他人代之。这一日延英问对,张延赏又奏曰:“李晟威望日重,于君上不利,不宜令其久典兵,请罢其兵权,择他人代之。”德宗虽对李晟不失信任,但亦对其心怀忌惮,加之张延赏屡次离间,他的猜疑之心终于战胜了信任与理智,竟问道:“然则何人可代晟?”
张延赏心中称喜,对曰:“给事中郑云逵可堪此任。”
德宗心中犹疑,思忖后道:“云逵书生也,不谙军事,安能典兵!不如令晟自荐人选。”言毕遂令张延赏退去,随后即传召李晟。
李晟进殿行过大礼,德宗乃谓之道:“朕以百姓之故,决意与吐蕃会盟和亲。卿既与吐蕃有怨,不可复镇凤翔,宜留在朝廷,朝夕辅佐朕。”
李晟闻言心中骤凉,怔了片刻后伏地道:“臣尊旨,谢陛下恩。”
德宗命其平身,又道:“卿离镇后,须有人接替,卿知人善任,当举荐一可代凤翔者。”
李晟稍一沉吟,拱手道:“邢君牙随臣多年,为人稳重且善用兵,可镇凤翔。”
德宗对邢君牙并不陌生,知其可堪重任,遂当即应允。
次日,德宗先是下诏以凤翔都虞候邢君牙为凤翔尹、本府团练使,以凤翔兵马使吴诜为福建观察使。又一日后,德宗再下诏,加封李晟为太尉兼中书令,同时罢副元帅、节度使。随后又以薛镇为右威卫大将军,秩三品;以李愬为卫尉少卿,秩四品,以表彰二人破吐蕃之功。
太尉乃三公之首、人臣之极,依礼须由中书令读册、侍中奉礼,临轩册拜。今李晟身兼中书令之位,侍中浑瑊亦不在朝中,因此当由宰相代为读册。然而张延赏有意轻慢李晟,竟拒不出席,而令兵部尚书崔汉衡摄中书令代为读册。
李晟深知张延赏心思,并未与之计较,在崔汉衡的主持下,欣然完成了册礼。对此朝中多有议论,张延赏因此授人以柄,威信渐失。
李晟既受封太尉,便长居于永崇里第,不再过问军事,只是隔日奉朝而已。而邢君牙跟随李晟多年,一直是其左膀右臂,由其主镇凤翔,全军上下无不服者。
吴诜既受封福建观察使,遂自凤翔入朝谢恩,之后又至永崇里拜别李晟,其临走时,李晟叮嘱他道:“公虽勇武,然却性急暴戾,此去福建为帅,当爱惜士卒,切记,切记!”吴诜拱手应诺,随后辞别而去。
薛镇既受封右威卫大将军,遂着紫袍金甲,开门立府。其受封当日,李愬同几兄弟前往道贺,薛镇表面欣喜,私下却扼腕叹息,李愬问是何故,薛镇饮了杯酒道:“大将军官秩虽高,却无兵权,不过是荣宠功臣罢了。我宁可不要官爵,只在军中做一马前卒!”
李愬不禁叹惋,他何尝不是如此想,但父亲已无兵权,自己再想上战场谈何容易!事已至此,他只得宽慰薛镇说:“天下藩镇未平、外患未除,日后必有用武之地。你我尚年轻,眼下当勤学兵法韬略邪!”
薛镇闻听此言,心中少慰,脸上又重拾笑容,遂与李愬把酒言欢。
却说崔浣奉命出使鸣沙,于三月中旬至灵州,其见尚结赞后不提会盟,先是责备吐蕃背弃盟约,入侵大唐。尚结赞解释道:“吐蕃助唐破朱泚,却未得赏赐,是以自行来取。而盐、夏诸州守将皆是主动弃城遁走,非是我攻之邪!今明公来,欲践修旧好,正是吐蕃之愿也。”
崔浣知其强词夺理,遂不再多言,直接问道:“不知吐蕃此次会盟,以何人主盟,又对我国有何要求?”
尚结赞道:“自当由本相亲自主盟,今吐蕃将相以下来者计有二十一人,浑侍中尝与之共事,知其忠信,此外灵州节度使杜希全、泾原节度使李观皆以信厚闻名,请使三人主盟。”
崔浣命笔吏记下,当日即快马返回长安,向天子通报结果。德宗得知吐蕃之意,考虑再三后谓崔浣道:“卿且回复尚结赞,希全、李观有守镇之责,不可出境,今遣浑瑊盟于清水。”
崔浣拱手应诺。德宗又道:“此外且先令吐蕃归还盐、夏二州,之后再行会盟。”
崔浣一一记下,德宗又加封其为鸿胪卿,命其再往灵州会见尚结赞。
崔浣离京后不久,德宗将浑瑊自咸阳召归长安,命其为清水会盟使,且以精通蕃语的兵部尚书崔汉衡为副使,殿中侍御史韩弇(yǎn)、司封员外郎郑叔矩等为判官,中官宋凤朝、俱文珍等为都监。其余人员各有安排。
会盟之事准备停当,浑瑊、崔汉衡乃率众赶赴清水,然而大队刚离京不久,尚结赞突然遣其属论泣赞至长安,请求改换会盟地点,论泣赞讲道:“清水非吉地,请盟于原州土梨树,盟后既归还盐、夏二州。”
德宗并未多想,当即答应下来,随后遣中使将浑瑊等人召还京城。泾原节度使李观闻知此事,深觉不妥,乃上表言:“土梨树地形险恶,恐吐蕃设伏兵,不如平凉川坦夷,请将会盟地设于平凉。”
德宗见表深以为然,但此时论泣赞已离开长安,他只得遣快骑追赶,向其告知此事。如此十多日后,尚结赞又遣人来,言说同意于平凉会盟,盟期届时再议。德宗欣然答应,遂命浑瑊择日出发。
四月末,浑瑊率众离京,德宗亲率百官为其饯行,饯礼给束后德宗返回大明宫,李晟乘隙谓浑瑊道:“公此去平凉万望小心,盟所防备不可不严也!”
浑瑊似有不解,问道:“太尉之意是?”
李晟解释道:“吐蕃素来奸猾,此番会盟恐有诈也,公不得不防。”
浑瑊稍稍一怔,随即拱手道:“谢太尉提醒,瑊自当瑾记。”
李晟闻言心中稍安,送其出城后即返回了宅第。此时张延赏不知自何处得知了二人之间的言谈,他气愤难当,向皇帝奏道:“陛下,臣方才听闻李晟深戒浑瑊,请其小心为备,晟不欲使会盟成功,故有此为。浑瑊此去乃是会盟,若彼此猜疑,盟如何成邪?”
德宗以为然,遂又命人将浑瑊召回,待其入殿后谓之道:“卿此去会盟,务必与吐蕃推诚相待,切勿妄自猜疑,以免伤吐蕃之情,使盟不成。”
浑瑊一时茫然,已不知该听谁之言。但天子面前他不敢异议,遂拱手应诺。
几日后,浑瑊率军至邠州境内,尚结赞遣使来见,相约于五月十五日盟于平凉川。浑瑊一面着手准备,一面上表报于长安。其表传至中书省,张延赏大喜不已,乃于省内召集百官,将表诏示于众,并道:“李太尉言与吐蕃和好必不成,此浑侍中之表,盟期已定矣!”
百官知张延赏有意羞辱李晟,多缄默不言,只郑云逵等少数几人拍手称庆。张延赏面露怏色,悻然而去。
中书省闹出大动静,消息很快在朝中传开,此时正是李凭与玥瑤大婚之期,李晟亲自主持婚礼,德宗亦遣使赐赏,永崇里上下一片喜气。黄昏时,婚礼方结束,有宾客向李晟说起白天中书省之事,李晟闻听当即泣涕,谓左右子侄道:“吾生长于西陲,深知胡虏秉性,之所以阻谏会盟,是恐朝廷为胡虏所辱,岂是因私怨邪!”说罢掩面悲泣,众人亦皆扼腕叹息,唯李愬若有所思。
当日入夜,宾客们皆已散去,忙了一日的李氏兄弟终于得以松了口气,众人正准备各归本院,李愬突然朝李愿叫道:“大兄,我有事欲对你讲。”
李愿止住脚步,回首问道:“四弟有何事邪?”
李愬近前道:“是关于阿爷之事。今日宴席上,阿爷因会盟之事忧泣,我辈身为人子,安能无动于衷,当为其分忧也!”
李愿凝色道:“你所言极是,可会盟已成定局,阿爷尚无可奈何,我辈又能有何作为?”
李愬道:“会盟虽不可阻止,但可设备以防万一。大兄明日至东宫当可见太子,何不请其劝谏圣上,召兵马接应浑侍中邪?”
李愿猛然醒悟,点头道:“此不失为一策,那我明日便奏于太子。你与东宫关系匪浅,何不与我同去!”
李愬微微一滞,随后应道:“好,那我就与大兄同去东宫。”
李愿点了点头,二人互道晚安,随即各归本院歇息。
次日一早,李凭依礼携玥瑤拜见公姑,而李愬则随李愿前往东宫。李诵闻李愬前来不免欣喜,早课后便教人召入崇文殿相见,待其行过大礼,即问道:“李少卿久不来东宫,今日与令兄同至,可是有事邪?”
李愬朝李愿看了一眼,李愿示意由他来说,他这才拱其手道:“禀殿下,臣随家兄贸然前来,确有一事欲奏。”
李诵微笑着道:“有何事但讲无妨。”
李愬揖道:“近日大唐将与吐蕃会盟,臣父对此深为忧虑,昨日听闻盟日已定,乃捶胸顿足,泣涕不已,直道:‘但恐朝廷为胡虏所辱矣!’臣见父如此,知会盟之事必有诈邪!但陛下对吐蕃深信不疑,会盟已无可挽回,臣此来是欲请殿下言于圣上,请调援军接应浑侍中,以备不测。”
李诵闻言面色凝重,良久未言。李愿见状道:“臣父生于陇西,深谙虏情,其所言必可信也,请殿下明察!”
李诵正色道:“李太尉世之名将,既言吐蕃不诚,孤焉有不信之理。孤方才只是思忖,当如何将此事言于圣上,此刻孤已有主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