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二、河东柳氏
且说张延赏受任为相后,朝廷现任宰相共计有四位,中书舍人齐映、左散骑常侍刘滋、度支使韩滉及左仆射张延赏。四相之中,刘滋性情稳重、寡言少语,从不主动奏事;齐映为人谦和,深受下属爱戴,但却因直言奏事,常惹天子不悦;韩滉虽受天子宠任,但其性情严苛暴戾,属吏多畏惧之,不敢与之共事;而张延赏心机深沉、善于言辞,最得君心,因此德宗常单独召见之,与之商议要务。
正月下旬某日,德宗又于延英殿召张延赏问对,君臣二人言谈甚欢,张延赏趁此机会向德宗奏道:“陛下,齐映、刘滋以卑官任宰相,至今人浮于事、无所作为,臣观二人皆非宰相之器,宜当罢免矣!”
德宗对二人本就有所不满,闻张延赏之言,遂决意罢二人相位。正月末,德宗下诏,贬齐映为夔州刺史、罢刘滋同平章事,仍为左散骑常侍。
齐、刘既罢相,德宗寻思须有人接替,于是次日延英问对便向张、韩二相提及此事,韩滉举荐兵部侍郎柳浑为相,德宗欣然从之,遂以柳浑为同平章事,入值门下省。
柳浑本名柳载,年已过七旬,出自河东柳氏,家世显赫,柳宗元即其从孙,养于宅中,且按此不表。只说当初泾原兵变时,柳浑随车驾逃往奉天,中途与大众失散,只得暂时隐匿于终南山。朱泚以为其仍在长安,便下诏授其同平章事,欲以此收揽之。此后柳浑历经艰辛,十多日后方抵达奉天行在。李晟收复长安后,柳浑随德宗回朝,闻知曾被朱泚拜相之事后,认为被贼点秽,耻于再称旧名,遂奏请天子改名为“浑”,德宗嘉其忠义,乃允之,自此其便以“柳浑”之名称世。
柳浑柔仁端直,度量宏大,严于律己而又宽于待人,在朝中素有美名,因此入值中书门下后,深受省内官吏敬重。而同为宰相的韩滉则恰恰相反,其为人刚直苛刻,动辄鞭挞下属,以至人丧命,中书门下官吏无不惧之。柳浑刚上任不久,韩滉又因属吏办事不周大发雷霆,并命人杖责之,眼见这名官吏奄奄一息,韩滉却仍未有收手之意。众官员皆不敢相劝,只得告知柳浑,柳浑闻知急忙赶来,以身拦住行刑的侍卫,指着韩滉责问道:“先相公因偏急苛察,为相不满一载而罢,公不以此为警,今竟又甚焉。奈何杖吏于省中,至有死者!且作福作威,岂人臣所为?”(先相公指韩滉之父韩休,曾任玄宗朝宰相)
韩滉闻言心中暗惭,遂命人释放被杖官吏,且不再追责。而自此后,中书省再未出现此类事,人皆道是柳浑之功。
却说吐蕃自得盐、夏等州后,各遣兵戍守,自此由冬入春,其粮草渐难以为济,牛马多饿死冻死,而此时马燧、韩游瑰等引军来攻,兵临盐、夏,尚结赞大惧,数次遣使求和。德宗料吐蕃反复无常,坚持不许。尚结赞心不甘,乃遣使者论颊热携厚礼谒见马燧,向其表示求和之意。论颊热至石州河东军营,见到马燧后献上厚礼,态度极是躬敬,马燧面色平静,问道:“正值两国交战,阁下何以至我营邪?”
论颊热面带笑容,卑辞道:“马公威震寰宇,吐蕃上下无不敬畏,今公举兵临河,我国安敢再犯唐境!今愿与贵国订立盟约,重修于好,奈何唐天子以为我不诚,坚持不允,丞相知马公英名,今遣在下前来,乃欲请马公向唐天子传达吾国之诚意,以使两国罢兵结盟。”
马燧闻言道:“贵国屡次弃盟,犯我国境,今又欲结盟,何以为信?”
论颊热道:“吐蕃此次犯境,非是弃盟邪。只因贵国先前内乱,天子向我国借兵,许以安西、北庭之地,赞普见唐心诚,乃发兵五万入援,然长安收复后,贵国却拒不交地,我赞普恨唐毁约,是以令丞相引兵入境。然两国交战,死伤无计,实非赞普所乐见。今愿罢兵息戈,与贵国复结清水之盟,自此两国永结盟好,互通有无,岂不善哉!”
马燧闻言色动,抚着虎须问道:“贵国说战便战,说和便和,当是儿戏邪?”
论颊热拱手道:“我国实乃诚心诚意,为此愿将所占盐、夏诸州归还贵国,望马公明鉴。”
马燧大为所动,问:“此言当真?”
论颊热道:“不敢欺邪。两国会盟之后,立刻归还所侵之地。”
马燧沉吟了片刻,起身踱步上前道:“贵国既有此诚心,我唐自不应拒绝,请使者暂留石州,我这就上奏吾皇,请与贵国会盟。”
论颊热大喜,拱手应诺。其退去后,马燧遂令书记李鄘拟写奏表,李鄘得知事情始末,深感不妥,乃劝之道:“吐蕃反复无常,不可轻信,公何以许盟邪?宜立斩其使,以慑吐蕃。”
马燧不以为然,乃道:“吐蕃与我连年交战,士卒百姓死伤无计,若能缔结盟约,自此两不相侵,于国于民皆是善事,何不为邪!”
李鄘道:“吐蕃素狡诈,安能信之!公若上表请许盟,一旦吐蕃背信,公必受牵连,故此事不可为也!”
马燧心中不悦,斥道:“军国大事,非汝等文人可知。此事我决心已定,汝只管拟表即可。”
李鄘又再劝说,马燧仍坚持上表,李鄘愤愤不已,乃辞去军中职位,回了洛阳家乡。马燧遂改使他人拟表,然后命人快马呈送长安。
数日后,德宗见到马燧奏章,心中不禁动摇,他本怀疑吐蕃结盟诚意,是以屡次拒绝尚结赞之请,但吐蕃似乎下定了决心,竟又通过马燧再请会盟,且许诺归还所侵之地。德宗不免心动,一时难下决断,这时他记起当初韩滉靖边之论,遂欲召其商议。但此时韩滉身患重病,已不能理事,德宗乃遣中使至其宅第询问,韩滉乃回道:“吐蕃弱则求盟,强则入寇,今深入塞内而求盟,此必有诈,不可信也,宜令马燧、韩游瑰等将兵击之。”
中使回奏其言。德宗仍是不决,遂又召李晟问对,李晟当即道:“吐蕃素来无信,不如进击,以收复失地。”
德宗至此方下决心,遂遣中使晓谕马燧,并令其即刻引兵渡河,收复盐、夏失地。随后中使至石州,向马燧宣示天子之意,但马燧并未奉诏,乃与吐蕃使者论颊热一同入朝,意图说服天子与吐蕃会盟。
二人率百余骑至长安,往大明宫拜见皇帝,待到殿门前,马燧教论颊热在外等候,独自入殿谒见,待其行过拜礼,德宗乃问道:“卿不即刻渡河击贼,奈何弃营入朝邪?”
马燧道:“禀奏陛下,臣自河东入朝,乃为与吐蕃会盟之事,因事出紧急,未及请示,望陛下恕罪。”
德宗无意怪罪,乃道:“此事卿先前已上章,朕深思再三,以为不妥,故下诏不许,卿为何仍欲坚持?”
马燧对曰:“臣非是惧吐蕃邪,乃是为大唐西境安宁考量,唐与吐蕃连年交战,兵民死伤无计,长此以往国力将耗尽矣!今吐蕃诚愿会盟,且许诺归还所侵之地,陛下若许之,一者可早日罢兵,以免劳民伤财;二者可长保西境安宁,以积蓄国力,再图中兴大业。”
德宗大为所动,凝色道:“朕亦不愿与吐蕃交战,实迫不得已邪!吐蕃狡诈,屡次毁盟入寇,其心如此,安能复信之?”
马燧又道:“陛下勿忧也,臣观吐蕃此次请盟,实有诚心。今其使者论颊热随臣入朝,现在殿外等候,陛下若疑吐蕃诚心,何不召其问对!”
德宗稍一沉吟,道:“既如此,速传吐蕃使者入殿。”
左右侍者遂去传召,片刻后论颊热步入大殿,以汉语朝拜道:“吐蕃使者论颊热,拜见大唐皇帝陛下,万岁。”
德宗见其礼数周到,不免欣喜,令其平身后问道:“贵国遣使求盟,有何诚意邪?”
论颊热道:“会盟之后,我国立刻自唐境撤军,且归还盐、夏等州及所掠人户三万,自此两国永结盟好,互不相侵。不知如此可算诚意?”
德宗微微点头,又问:“先前贵国与我盟于清水,亦曾言永不相侵,然三年不到,竟又遣兵入寇,朕焉知此次会盟,贵国不背盟邪?”
论颊热对道:“我国此番犯境,乃因安西、北庭之故也,陛下当初毁约,使我赞普颜面尽失,不得不发兵讨还公道。今赞普怨气已消,且悔令两国兵戈相向,诚愿与唐会盟和亲,再续贞观、景龙故事。”(即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亲之事)
德宗已然被其说动,谓之道:“当初确是朕毁约,贵国若因此入寇,倒也不足为罪。”
论颊热躬身道:“陛下明鉴。”
德宗点头又道:“贵国既有诚心,朕自当仔细考虑,贵使可暂居鸿胪寺,待朕与众臣商议后,再做定夺。”
论颊热躬身再拜,随即退去。
次日,德宗于延英殿召马燧、李晟及宰相共议,因韩滉病重,受召者只有张延赏与柳浑二人。德宗先令马燧将吐蕃会盟之事道出,随后问道:“吐蕃诚意会盟,众卿以为可否许之?”
李晟当即反对,奏道:“贼虏不可信,此必有诈,陛下不可许之。”
柳浑亦道:“李司徒所言极是,臣亦不赞成会盟。”
德宗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张延赏见状奏道:“臣以为可以许盟,吐蕃与我并无大仇,若与之会盟,则可省去防秋之费,亦可联其共击回纥,以安北境。如此两利之事,何不为也!”
德宗连连点头,态度不言自明。李晟心下大急,又谏道:“吐蕃唯利是图,且常怀侵我之心,与其会盟,乃是与虎谋皮也,请陛下熟思之。”
张延赏闻言驳斥道:“李司徒非是吐蕃,安知吐蕃不诚也!司徒坚决反对会盟,无非是怕与吐蕃会盟之后,西境再无战事,自己无用武之地邪!”
李晟愤愤道:“晟一心为公,安有私心,实乃吐蕃不可信邪!”
张延赏又再辩驳,二人互不相让,争执不下,德宗闻二人之言,思忖良久,最后道:“吐蕃既主动请盟,朕若不许,则是失理邪!今当遣使与尚结赞细商会盟之事,众卿可退去矣。”
李晟大失所望,悻悻而退。而张延赏则志得意满,仰面而去。此后德宗又召马燧、张延赏等商议会盟细节,并于二月初任命检校左庶子崔浣为吐蕃使,前往鸣沙会见尚结赞。
会盟之事顺利进行着,而李晟却对此忧心不已,这时他想起韩滉亦坚决反对会盟,遂欲请其上奏阻谏此事。然而他还未及登门便听到恶耗,韩滉病重不治,薨于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