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李晟入朝
韩滉自地方入朝只几日,便得以专任宰相,而本与其同为节度使的张延赏入朝至今,却始终顶着一个左仆射的虚衔。他知天子有意重用自己,只是碍于李晟不得以弃用,因此其心深恨李晟,日夜筹划谋夺其兵权。正当张延赏踌躇时,给事中郑云葵突然登门造访,向其献上了谋李晟之策。
郑云逵本是朱滔之婿,后因朱滔反叛,乃弃妻子独身入京,归顺朝廷。德宗感其忠义,便任其为给事中,并在李晟收复长安时,命其前往宣慰,李晟遂任其为行军司马,参与军务,后见其为人轻浮,便又渐疏远之。郑云逵因此怀恨在心,常欲报复,今知张延赏与李晟有怨,遂前来依附,并献策道:“陛下素忌大将,今李晟功高震主、兵权在握,必受主上忌惮。我闻日前吐蕃入寇凤翔,竟无所俘掠,且声言令李晟出城搞赏,公何不以此告于陛下,言李晟与吐蕃有所勾连,请罢其兵权!”
张延赏闻策大喜,谓之道:“此策甚妙,但我一人上奏,陛下未必见信,仍须联络朝中重臣,一同奏言。”
郑云逵深以为然,二人遂纠集朝中与李晟不和之人,相约共谋之。
两日后的朝会,百官集于宣政殿议政奏事,张延赏借此时机,上奏道:“启奏陛下,臣近日听闻吐蕃入寇凤翔,沿途无所俘掠,至凤翔后又不攻城,且声言说:‘李令公既召我来,何不出城赏劳!’此必是李晟与吐蕃有所勾连,请陛下细察之。”
德宗闻听诧异道:“竟有此事?”
张延赏道:“千真万确,凤翔士卒、百姓皆可作证。”
郑云逵亦道:“臣亦听闻此事,以往吐蕃入寇,沿途必是俘掠一空,而其日前至凤翔,竟与民无扰,岂不怪哉?”
二人言毕,又有几名官员随声附和,朝堂上一时谤议不止,宰相齐映见此情势,为李晟辩解道:“晟忠直刚正,岂会与吐蕃有染!此中定有蹊跷,陛下万勿听信流言。”
张延赏闻言愤懑,厉声驳道:“此事凤翔军民皆知,何谓流言邪?”
齐映反问道:“张公身在长安,竟对凤翔之事了若指掌乎?”
张延赏一时哑言,郑云逵道:“此非张公有意探听,乃是凤翔来京之客商所言也。”
齐映蔑笑道:“客商之言,安能信之!”
郑云逵道:“所谓无风不起浪,李晟若一身清白,又岂会生此传言?”
齐映斥道:“历来大将主兵在外者,必受人疑忌,况晟有扶社稷之功,流言在所难免。汝辈身为朝中重臣,赖晟等抗击吐蕃,方得以安享太平。今晟流言傍身,汝等不为其正名,反听信无稽之辞,于朝堂之上谤毁之,究竟是何居心?”
张延赏、郑云逵无言以对,只得道:“李晟是否清白,只有详查过方能知晓,请陛下将李晟召回长安,交由大理寺查办。”
德宗面色凝重,不置可否,反而朝韩滉问道:“韩卿对此是何见解?”
韩滉上前奏道:“臣与李晟有私交,本应避嫌,但陛下既问起,臣便直言不讳矣。晟之为人,举朝皆知;晟之功勋,天下尽服。陛下令晟镇凤翔,乃为抗击吐蕃也,吐蕃知晟之勇,料不能敌,而尚结赞善使阴谋,为除李晟,必使反间之计。今凤翔之事者,即是其计邪!”
德宗闻言沉吟了片刻,点头道:“韩卿所言甚是。晟有大功于社稷,朕岂能因吐蕃离间之言,便疑其有不臣之心邪!”
张延赏、郑云逵心有不甘,正欲再言,却听德宗道:“此事就此作罢,众卿莫再提及。”二人无奈,只得悻悻不言。
长安朝堂的谤议之声很快传到了凤翔,李晟闻听大为震动,竟似孩提般痛哭流涕。众将皆安抚劝慰,邢君牙道:“陛下并未听信张延赏等人之言,元帅何以忧泣至此?”
李晟掩面道:“陛下今日未信,它日难保不信邪。我主兵在外,而延赏等却在朝中,若其常于陛下面前谤我,久之,陛下安不疑我?”
众将闻言不寒而栗,兵马使吴诜道:“自古君心难测,元帅所忧并非多余,为今之计,须设法打消天子疑心方可。”
李晟痛心疾首,涕泗不止,良久后道:“事已至此,吾当遣子、甥往长安谒见陛下,请削发为僧,以证清白。”
众将大惊失色,纷纷劝阻,李晟不听,当即写下奏表,在对李愬、薛镇一番交代后,即遣二人持之前往长安。
几日后,愬、镇二人抵京,往大明宫拜见天子,并呈上李晟奏表。德宗览后感泣,谓李愬道:“朕并未疑心卿父,卿父何以生出家之念?此事朕不许。”
李愬伏地泣道:“陛下信任臣父,臣代父谢过陛下。但今朝中谤议之声沸腾,臣父昼夜忧泣,不敢再主兵,请陛下准其辞镇归朝。”
德宗仍是不许,言道:“朕知晟心中所忧,今当遣使往凤翔宣谕,以安其心。”言毕遂令二人退去,随后即下诏书,遣中使持之前往凤翔。
中使奉命于凤翔宣谕,但李晟接诏后心中仍是不安。几日后,已是贞元二年的年尾,李晟将军务交与邢君牙,自率数十骑自凤翔入京,朝见天子。
德宗闻李晟归朝,遂于延英殿接见,君臣一番寒暄后,李晟奏道:“恳请陛下许臣辞镇入朝。”
德宗诧异道:“卿何故如此?莫非是惧朕疑心卿邪?”
李晟道:“臣不敢。臣征战多年,右足曾受创伤,常疼痛难忍。近日足疾愈发厉害,已难再掌兵,是以请辞,望陛下恩准。”
德宗自是不信,言道:“卿不必以足疾为由。朕知卿与延赏有隙,延赏于朝堂之上谤议于卿,卿心中有怨。卿与延赏皆朕之股肱,朕实不愿见你二人失和,卿且归永崇里,朕当设法为你二人解怨。”
李晟见皇帝如此说,不好再坚持,遂应诺而退。德宗随即又召韩滉、刘玄佐入见,滉与李晟有私交,与张延赏亦有来往,因此德宗特命其与刘玄佐为使,从中弥合二人。
次日,韩滉与刘玄佐同往永崇里,登门拜访李晟,并向其传达天子之意,曰:“陛下命我二人为使,意在化解公与延赏之嫌怨,公乃国之柱石,延赏亦是朝中重臣,若彼此怨怼,实为朝廷之患也,望公细思之!”
李晟沉吟片刻,言道:“晟非记仇之人,若延赏愿释往日之怨,晟自当与其和解。”
韩、刘闻言称喜,刘玄佐道:“既如此,我与韩公这就邀延赏至公宅,以与公当面和解。”
李晟允诺,遂命人准备酒宴。当日未时左右,韩滉、刘玄佐引张延赏至永崇里,李晟亲自出迎,引三人至正厅相叙。四人各自入席,韩滉先言道:“滉性爽直,便不言客套之语矣。今日与诸相聚于此,非因他故,乃为释李公与张仆射之怨邪。”三人闻言神情各异,韩滉接着又道:“二公之怨,由来已久,孰是孰非,今已难以辨分,但据滉所知,二公结怨不过因一小事,何以计效至今也?二公皆国之重臣,和则利于国,失和则害于国,今二公咫尺相对,何不坦诚以待,化解彼此之怨邪!”
李晟欲言而又嗫嚅,韩滉对他使了个眼色,李晟会意,遂举起酒杯道:“晟与张公本无大怨,若张公不弃,晟愿与公尽释前嫌,约为兄弟。”
李晟言毕,众人皆看向张延赏,延赏顿了顿,亦举杯道:“李公既已释怀,延赏焉有记仇之理,愿与公化干戈为玉帛,以兄弟相称。”说罢与之共饮。
韩、刘大喜,共举杯道:“二公重修于好,可喜可贺,当同饮为庆,请!”
二人随之举怀,与韩、刘共饮。四人畅饮半日,极是尽兴。
这日之后,李晟、张延赏又先后受邀至韩滉、刘玄佐宅第宴饮,四人把酒言欢,无话不谈。韩滉见李、张矛盾已解,遂寻机谓李晟道:“延赏所以怨公,乃因公曾阻其为相,今公与延赏既已和解,何不上章天子,请任其为相邪!”
李晟当即允诺,遂表请以张延赏为相。德宗见李晟章奏,知二人已和解,心下大喜,遂于贞元三年正月初下诏加封张延赏为同平章事。
延赏既受任为相,遂入值中书省。李晟为进一步弥合二人关系,欲与其结为姻亲,一番打听后,乃知张延赏有一女年方二八且尚未许人,遂遣人登门说媒,欲使三子李宪纳其女为妻。媒人至张宅见到张延赏,向其说明结亲之事,不料延赏闻听脸色一沉,当即拒绝道:“小女尚年幼,此时谈婚过早矣!请李公另则别家!”
媒人好说歹说,张延赏始终不允,媒人无奈,只得悻悻而返。李晟得知结果颇为惊惧,脸上布满愁色,适逢李宪在侧,乃问曰:“张家不愿嫁女,儿更不愿娶之矣。阿爷何以忧邪?”
李晟叹息道:“为父非是为此而忧。武夫性情直快,既释怨于杯酒间,则不复藏于胸中矣。而文士则不然,虽表面和解,内心仍记怨,吾岂能无惧哉!”李晟因此隐隐担忧,料定张延赏并非真心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