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嘉诚公主

贞元新纪，万象更新，但各地灾情依旧不减，灾民饥而无食，饿死于道途者不可胜计。二月初一，德宗乃遣工部尚书贾耽、侍郎刘太真分别前往东都洛阳及河南、河北宣慰。刘太真经河南道北上河朔，首先于魏州宣慰吏民，时值田绪年满二十，刚刚行过冠礼，正是到了婚娶的年纪，刘太真心思一动，乃上表天子，请择宗室女下嫁田绪，以使魏博亲向朝廷。

德宗见其奏表，甚为心动，若田氏与皇室结亲，既可以喜冲灾，又可招抚魏博人心，岂不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德宗遂于宗室之中挑选适龄之女，最后选中了代宗之女武清公主。武清年方十六，知书达理，素有才名，德宗将其召到紫宸殿，问其可愿出降河北。武清公主曾闻田绪为人凶恶，心中不甚情愿，德宗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武清难以拒绝，只得答应。

德宗见她识大体，心中甚喜，几日后乃下诏将之许于田绪，并改封嘉诚公主，择吉日出降河北，田绪闻知大悦，欣然领诏，并遣使迎亲。

三月下旬，时至嘉诚公主出嫁之日，德宗亲自于禁苑东南望春亭为其饯行，所谓长兄如父，嘉诚公主年幼时代宗便已驾崩，遂以父礼跪拜德宗，随后才以君臣之礼再拜。德宗眼中泛泪，将之扶起，依依惜别。依照常例，公主出阁应乘坐翟车，德宗嫌其破旧，乃令嘉诚公主改乘金根车，自此成为惯例。

车驾在神策军护卫下一路东行，道途中所遇饥民甚多，嘉诚公主见百姓流离，不禁潸然泪下，她原本以为自己生于帝王之家，身不由己，是莫大的不幸，可如今见到食不果腹的百姓后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

长路漫漫，嘉诚公主一去数日，不时有快骑还京汇报其行程，这一日，又有快骑驰入长安，但他却是自南而来，所奏乃是紧急军情，蛰伏蔡州数月的李希烈突然遣兵西侵，先后攻占了邓州、南阳，南阳守将黄金岳以身殉国。

对于淮西，德宗已是无可奈何，这个地处河南的强藩，桀骜更胜河朔三镇，以大唐今之国力，根本无法剿灭，只能守住四方州县不失，徐徐图之。于是德宗乃以李皋为荆南节度使，坐镇江陵，守卫江、汉一线；以鄂岳观察使李谦为洪州刺史、江南西道都团练观察使，代李皋镇守江西。

李皋接到诏命，立刻动身奔赴江陵，其到任后不几日，即遣伊慎进兵随州，伊慎乃飞书与李希烈大将李思登劝其归顺，李思登慕伊慎之名，欣然开城请降，于是时隔近四年后，随州终于复归朝廷。

德宗闻南方捷报，心中稍安，而不几日后，河中战场也取得进展，李怀光部将吕鸣岳、张延英等人遣使送款，密奏朔方军虚实及攻取之势。德宗欣喜不已，赐来使手诏以回复，并叮嘱道：“务必亲自将手诏交与鸣岳等，令其见机行事。”

来使领命，遂密潜归河中，将手诏交与吕鸣岳，并传达天子之意，吕鸣岳奉诏西拜，随后遣人请张延英过宅，密谋起事。二人正议间，室外突然一阵骚乱，二人惊慌而起，接着便见上百甲兵冲入内室，为首之人正是李怀光帐下第一猛将，达奚小俊。

吕鸣岳强作镇定，谓小俊道：“达奚将军率军冲入我宅中，所为何事？”

小俊目光冰冷，瞪着他道：“太尉待尔等不薄，尔等何以在此图谋作乱！”

吕鸣岳心中一惊，辩驳道：“达奚将军何出此言？如此罪名吕某可承担不起！”

小俊冷笑一声，伸手一示意，随即见一人走上前来，吕鸣岳一见之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人正是他亲信仆从。

“吕将军，可认得此人？”小俊面冷如霜，质问道。

“当然认得，”吕鸣岳道，“此乃我家奴。”

“那就好，”小俊道，“据此人举报，你与张延英密通长安，受朝廷密诏，意图谋乱，可有此事？”

吕鸣岳冷汗淋漓，乃道：“一派胡言，断无此事！”

“此乃我亲眼所见，你休要狡辩，”话音一落，那名家仆疾呼道，“密诏就在这内室中，请将军搜查。”

“搜！”小俊一声令下，左右甲士于室内上下翻腾，遂在书橱一木匣中找到密诏，吕鸣岳、张延英见事已败露，只得承认。小俊遂将二人带走，交与李怀光处置。怀光知二人背叛，勃然大怒，当即下令杀之，并屠其家。

吕、张既死，达奚小俊奉命查抄二人宅邸，搜得几封书信，乃是判官高郢、李鄘与吕、张二人通谋之书。李怀光见信，气恼不已，乃遣甲士将二人绑缚牙城，随后大集将士，当众责斥道：“吾待汝等为上宾，汝等却密谋叛我，今日杀汝二人，可有话说？”

李鄘浑然不惧，大声道：“鄘身为唐臣，上表天子，听授诏命，何罪之有！”高郢亦道：“李鄘所言是也，为臣者，当以忠义为先，今天子无愧于太尉，太尉却聚众叛逆，置三军将士于险境，我等身为太尉幕僚，劝阻无果，唯有归诚天子。”

众将士闻言感泣，不禁下泪。李怀光心中渐惭，终不忍杀之，便将二人囚禁。

吕鸣岳等虽事泄被杀，但李怀光败局已难以挽回，不几日后，马燧率大军至河中府宝鼎县境，于陶城大破朔方军，斩首万余级，朔方将徐伯文亦被阿跌光颜射杀。随后，马燧乃遣李自良率一万军渡河而西，与浑瑊会合，自西、北两面围逼河中。

自良领兵至同州，浑瑊兵力大增，遂与之起兵三万攻取长春宫。守将徐廷光接报，急遣兵出城拒之，两军于城南遇着，混战一场，朔方军大败，浑瑊乘胜北进，乃掘堑挖壕聚围宫城。

围城十余日，长春宫始终不下，浑瑊欲调韩游瑰率军助战，游瑰于同州营中接报，乃遣使请命道：“欲取长春宫，必先夺朝邑，请元帅遣兵，与末将共取朝邑。”

朝邑县属同州，长春宫在县境，位于城北，与长春宫成掎角之势。浑瑊听韩游瑰之言，深以为然，乃分兵一万，助其攻取朝邑。

朔方将阎晏闻朝邑有难，急率军救援，两军于城西相遇，只见韩游瑰率军列于阵前，旌旗招展，格外醒目。朔方将士见之竟徘徊不进，纷纷遥指道：“对面是邠州兵马！”

原来韩游瑰本就是李怀光部将，其所率邠州兵亦属朔方军，如今两部朔方军战场相遇，无异于兄弟相残，是以朔方将士鼓噪喧闹，不肯进兵。阎晏见此情势，乃下令道：“敌军就在眼前，众将士随我攻杀过去。”

将士们依旧徘徊不进，聒噪道：“对面皆是我等父兄子弟，奈何白刃相向！”

阎晏再三号令，将士仍是不从，无奈之下，只得引兵而去。官军遂兵临朝邑，三日即破城。

韩游瑰既下朝邑，乃引兵与浑瑊会于长春宫，并力攻城，朔方将众军心大乱，纷纷归降官军。李怀光见将士离心，知难以再战，为求自保，乃宣称欲归国，并聚集财货，修饰车马，声言遣使入贡。

时值关中及两河蝗、旱之灾严重，蝗虫所过之处遮天蔽日，草木无遗，百姓饥不择食，多有煮蝗虫以食者，至此赋调不入，国库资粮匮竭，德宗遂分命朝臣祷群神以祈雨。而百官多奏请赦免李怀光，以节省军费开支。德宗迟疑不定，一时未下决断。

如此到了六月，各地灾情不减，德宗乃以兵部侍郎韩洄为京兆尹，又以宣慰洛阳的工部尚书贾耽兼御史大夫、东都留守、都畿汝州防御使，分别于两京主持救灾。不久又以刘洽兼汴州剌史，并赐名玄佐，而原汴州刺史薛珏则升为河南尹，协助贾耽处理关东灾情。

天灾连连，德宗已十分忧心，而偏在这时，中书侍郎刘从一病重，不能理事。刘从一患疾已有数月，这段时间病情日重，已多次上表请辞，恐是时日不多，而同时李勉年迈，精力不支，中书门下仅剩卢翰一位宰相执政。德宗不得不考虑新的宰相人选，而他所属意者有两人，一是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二是浙江观察使韩滉。这二人在銮舆播迁之际，坚持入贡，忠心可鉴，可堪大用。不过韩滉身兼江淮转运使之职，责任重大，恐难以抽身，因此德宗欲以张延赏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召入京中就职。但在此之前，还须择一精干可靠之人代其镇守西川，德宗思来想去，意属左金吾卫大将军韦皋，其在奉天之难时功勋卓著，虽是文臣出身，却有大将之器。由其来治蜀，当最合适不过。于是德宗乃诏封韦皋为检校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西川节度使，择日赴成都，以替代张延赏。

韦皋既受诏命，乃入宫谢恩，德宗谓他道：“西川乃国之腹心，天下财赋，十出其二，然川地毗邻吐蕃、南诏，常受侵扰，非将相之才不能守，卿才兼文武，此番赴任成都，定可保蜀中安宁。”

韦皋惶恐道：“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德宗点了点头，又对他做了一番叮嘱，正言间，有人来报，幽州进奏官求见，德宗将其召入，见其面带惨色，乃问道：“幽州出了何事？”

进奏官声音哽噎，禀道：“臣接到幽州急报，节度使病重，于六日前亡故。”

德宗闻言一怔，问：“朱滔薨了？”

进奏官深一点头，递上一份奏表，并道：“诸将已推举涿州刺史刘怦知军事，此为刘怦奏表，请陛下过目。”

德宗从侍者手中接过奏表，详看了片刻，叹道：“滔正值壮年，竟不幸病卒，使人思之甚惋！滔虽有过，然亦有功，朕当下诏追封，依礼厚葬，至于幽州军事，待丧礼毕，朕再行处置。”

进奏官拜谢，遂退了去。少顷，德宗乃下诏，追赠朱滔为司徒。不久之后，朱滔丧礼毕，德宗又诏封刘怦为幽州都督府长史兼御史大夫、幽州卢龙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