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奸臣归天

时至腊月，天寒地冻。兴元元年的历史即将落下帷幕，这一年山河动荡、社稷浮沉，五湖震颤、四海沸腾，李唐江山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前行，最终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战乱虽已基本平息，但天灾却仍未间断，继各地蝗、旱之灾后，关中、河北、河南等地又遇大风雪，百姓饥寒交迫、饿殍遍野。

随着各地灾报纷至沓来，百官纷纷奏请大赦天下，以消攘天灾，而今时逢年尾，又逢大乱方平，德宗便从百官之议，准备大赦天下，同时更改年号。

大赦制仍由陆贽草拟，德宗特命其为中书舍人，仍充翰林学士，并下诏言明翰林学士的朝服班序，与诸司官知制诰相同。自此翰林学士权位日重，凡朝廷赦书、德音、立后、建储、大诛讨、免三公宰相、命将相，皆出于斯。

制诏由陆贽草拟，德宗自不必担心，但对于究竟更立什么年号，他却考虑了许久。年号是帝王思想的寄托与表达，更立自然不能轻率，德宗继位至今，最大的抱负莫过于中兴大唐，再创贞观、开元盛世，虽然建中之乱让他几乎丧失了信心，但这一愿望却依旧深埋心底。经过反复斟酌，德宗最终确立以“贞元”二字为新年号，乃取“贞观”“开元”之意。

年号既已确立，接下来只须令陆贽写于制诏之中，于来年正月一日颁布即可。不过在此之前，德宗还有另一件事处理，那就是神策军。

自白志贞遭贬后，德宗亲自掌握禁军权，并将神策军交由身边几位亲信的宦官指挥，此后长安收复，李晟位极人臣，不再担任禁军将领，其原本所率神策军便一并交由窦文场等人统率。

经过泾原兵变及李怀光反叛的教训，德宗对朝中将领已失去信任，即使是忠诚如李晟、浑瑊等，亦不能使之完全放心。反倒是窦文场、霍仙鸣等宦官，自东宫时便跟随自己，多年来忠心耿耿，奉天之难更是不离不弃，以命相护。在德宗看来，只有将神策军交到他们手中，才能万无一失。

回长安至今，德宗已将诸多禁军将领罢免，所提携上来的将官多是新人，并无威望，至此，德宗乃以窦文场为神策军左厢兵马使，霍仙鸣为右厢兵马使，共同执掌禁旅。

此次对于窦、霍的任命，德宗并未经过中书门下，而是直接以手敕的形式，当面册封二人。百官闻知此事，群议哗然，中书省内，宰相萧复与刘从一、卢翰二人商议道：“宦官典兵，自古为祸乱之源，陛下此举，实为不妥，明日延英殿问对，吾三人当一同上奏谏阻。”

二人缄口沉默，片刻后卢翰道：“此事已成定局，我劝萧相莫上奏为好。”

萧复力争道：“吾等身为宰臣，遇事岂能不论！”

刘从一道：“禁军之事，非我等所宜论，稍有不慎，恐会触怒陛下。”

萧复义愤道：“君主行政失当，为臣者理当规谏，若百官皆因畏惧而缄默，君主何以明得失？朝廷又何以趋利避害？”

二人闻听相视不言，萧复见说不动他们，乃愤然而出。

次日，朝会散后，萧复、刘从一、卢翰以及李勉四相于延英殿问对，德宗乃问四人道：“今日诸卿有何事奏？”

刘、卢、李三人不言，萧复乃奏道：“自艰难已来，宦官常出为监军，恩幸过重，今又执典禁军，此政之大弊也。请陛下择良将以代窦、霍。”

德宗闻言颇不悦，乃道：“文场、仙鸣虽是宦官，然奉天之难，随从护驾，多有功勋，委以禁军之权，有何不可？”

萧复对道：“昔日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等以拥立之功，先后执典神策军，然掌兵后无不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甚至逼迫圣皇，祸乱朝纲，是以代宗诛灭三人，自此不以宦官典兵。此前车之鉴也，陛下不可不察！”

德宗大为不快，目光凌厉地道：“鱼朝恩之徒岂能与文场等人相比！”

萧复又道：“皆为宦官内侍，有何不同，此辈只合委以宫掖之寄，不可参与兵机政事之权。伏愿陛下深革睿思，勿自引祸源！”

德宗满脸愠色，厉声道：“宦官内侍亦是朕之臣子，卿何以如此针对！此事朕意已决，卿勿再奏。”

萧复毫无退意，仍要再奏，但德宗却已起身，朝内殿而去，刘、卢、李三人恭送天子，随即离殿，萧复无奈，只得退下。

当日，萧复乃上章于天子，具陈宦官典禁兵之弊，德宗阅后，心中更是不悦，自此日渐疏远之，每日延英殿问对皆对之不理不问。萧复心灰意冷，乃以有疾为由，上章请辞相位。然而德宗仍是置之不理，萧复又再上章，直到第三次，德宗才下诏罢其宰相之位，迁为左庶子。

至此，仅坐了一年宰相的萧复与姜公辅一样，被贬至东宫，成为太子左庶子。太子左右庶子皆为正四品，分别隶属东宫左右春坊，相当于朝廷门下省、中书省，其级别虽不低，却已远离政治核心，只能作为辅佐储君的官吏，于东宫当值。

几日后，萧复至东宫就任，李诵对他素来敬重，又兼其为太子妃叔伯，更是礼遇有加。今萧复失相位，李诵不免为之惋惜，乃道：“萧卿一心为社稷，今去相位，实为国家之失，但愿陛下能早日复用萧卿。”

萧复似乎早已看淡，面对此言，一笑而过。

时至正月初一，长安大雪纷飞，凌晨天未亮，德宗驾临大明宫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贺，众臣礼毕，德宗乃宣制大赦天下，改元贞元，以兴元二年为贞元元年。

大赦令下达各地，无数有罪之人皆被赦免，其中便包括前宰相卢杞，他由新州司马迁为吉州长史，官职升迁虽不大，但却从僻远的岭南调至江西，自此不再是戴罪之身。卢杞因此欣喜，笑谓身边吏人道：“圣上不曾忘了我，尔等且瞧着，稍加时日，我必再入朝。”

左右吏人纷纷称贺，争相巴结攀附。而就在卢杞至吉州就任的当日，德宗果如其所言，乃令近侍传谕中书门下，即刻拟诏授其饶州刺史。

这日中书省由给事中袁高当值，诏书也应由其来起草，但他接到上谕，脸色一阵阴暗，当即拿着德宗下达的敕诏词头，气冲冲地来见卢翰、刘从一道：“陛下欲复用卢杞，相公可知？”

刘从一接过词头，看过一眼后递给卢翰，转而谓袁高道：“此事有何不妥？”

袁高急道：“卢杞奸邪，岂能复用？杞为相三年，排斥忠良，反乱天常，至銮舆播迁，海内疮痍，皆其所为也。今幸而免戮，已是法外之恩，奈何又授以刺史？请相公上奏陛下，挽回此事。”

卢翰闻听不悦，冷面道：“此事乃陛下钦定，我等执行即可，何以违背圣意！”

袁高争执道：“陛下若用卢杞，必令天下失望，相公身为宰臣，岂能坐视！”

卢翰道：“袁给事谬矣，陛下既有谕，为臣者应立即奉行，你若不愿草诏，我更令他人起草便是。”

说罢不再理会袁高，乃改命中书舍人草诏，袁高无奈，愤然而去。

次日，诏书拟好，德宗批示曰“可”，随后下发至门下省，又到了袁高手中。依照流程，袁高应立刻将敕诏交与吏部处理，但他却执之不下，并持诏上奏天子曰：“卢杞为政，穷凶极恶，百姓疾之若仇，六军思食其肉，不可复用，请陛下收回诏命！”

德宗一心起用卢杞，闻听此言大为不悦，严词道：“朕不过授卢杞一刺史，何以使卿如此激愤，制书已下，卿宜速发往吏部。”

袁高不从，又据理力争，然而德宗全然不听，坚持授卢杞饶州刺史。袁高深感自己人微言轻，于是退下之后，乃与门下省谏官陈京、赵需、裴佶、宇文炫、卢景亮、张荐等人商议，上书谏阻此事。几人议毕，遂联名上疏，请莫授卢杞刺史，其奏章略曰：

“卢杞三年擅权，百揆失叙，天地神祗所知，华夏、蛮夷同弃。今复用为饶州刺史，众情失望，皆谓非宜……”

德宗阅过奏章，心愈加不悦，竟不予答复。于是次日，袁高与众谏官齐往紫宸殿觐见，上奏道：“卢杞秉政三年，蒙蔽天听，欺上罔下，使陛下蒙尘山野，其罪万死难赎，陛下天恩浩荡，赦其不死，贬为新州司马，寻迁吉州长史，今又授其刺史，是失天下之望。伏惟圣意裁决！”

德宗不好太过回护卢杞，只得退让道：“卢杞有不是之处，乃朕之过。”

袁高道；“卢杞奸臣，常怀诡诈，并非过错而已。”

德宗又道：“朕已有赦，其罪已免。”

袁高争辩道：“赦乃赦其罪，不应授刺史。况饶州乃大郡，若命奸臣为刺史，是使一州苍生受弊。望陛下择常参官、中官为顾问，令采听于众，若臣所言不合天心人意，臣当万死！”

德宗一时哑言，不知如何以对，这时陈京奏道：“卢杞执政，百官常如刀在颈，今复用之，则其奸党皆唾掌而起矣！”

众谏官纷纷辩争，德宗不胜其烦，乃大怒而起，避众到了内殿，左右侍从惊慌而退，赵需、裴佶等人也渐有退却之意。陈京见状，回头谓诸人道：“赵需等人勿退，此乃国之大事，吾等当以死争之。”

诸人闻言遂又折返回来，立于殿中不退。少顷，德宗怒意渐消，知众意难违，乃自内殿而出，谓众人道：“众卿且退下，卢杞之事朕与宰相再议。”

袁高、陈京等闻言，这才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