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咸阳大战
随着姜公辅罢相,朝廷具实权的宰相便只剩下加有同平章事衔的吏部尚书萧齐和刑部侍郎刘从一,而最具权势的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之职在卢杞、关播被罢免后一直空缺。百官私议多认为陆贽可以为相,但德宗似乎并无此意,始终用其为翰林学士。不过凡遇大事不决,德宗必同陆贽商议,加之重大诏令多由其起草,陆贽虽无宰相之名,却已有宰相之实,百官私下称其为“内相”。陆贽方才而立之年,便已有如此地位,心下深感天恩浩荡,自是尽职尽责,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一日,德宗又单独召见陆贽,与之商议赐号功臣之事。此前德宗已先后两次赐封众将“奉天定难功臣”之号,但此次自奉天幸驾梁州,文武官员随驾扈从,有中途逃亡者,亦有投向朱泚者,余下不离不弃者十中三四,德宗心深感念,遂决定再次赐号封赏,于是召陆贽询问意见。
德宗将心中所拟方案道出,陆贽闻后深表赞同,只在关于功臣范围的问题上提出了异议。德宗以为不论中官、朝官,凡经重围,又到山南者,可一并赐名“定难功臣”。但陆贽却奏禀说:“破贼护驾,乃武臣之功。至于宫闱近侍、班列官僚,不过驰走从行而已,若与将士俱号功臣,恐武臣愤惋。”
陆贽之意是只对武将赐号,德宗闻其言虽觉不无道理,但并未完全采纳,而是取折衷之法,将文官朝臣排除在外,而从行宦官仍位列其中。
名单最终拟好,陆贽依此起草诏书。次日,德宗大会群臣,宣布制诏,赐武将浑瑊、侯仲庄、李惟简、李建徽等十七人,中官窦文场、霍仙鸣、俱文珍等十二人“元从奉天定难功臣”之号。凡受此封号者,可恕死罪,终身官给家粮,犯法减罪三等,子孙罪减二等,当户应有差役,一概免除。
此次受封者共计二十九人,但此时在梁州者不足一半,余下大部分都已随浑瑊出军北上,甚至包括几名中官监军。
不过赐号之事很快即传到了浑瑊军中,将士们闻知后皆欢欣鼓舞。虽然受封的只是少数将军,不涉及士兵,但对于将士们来说,自己的将军受到封赏就等同于自己受赏,同样值得高兴。
赐号之事告一段落,此时浑瑊已率军出斜谷,兵至武功城下,正欲攻城时,突闻报说凤翔节度使李楚琳遣其将石锽率七百人来助战,浑瑊料李楚琳反复无常,不敢轻信其将,便欲遣返石锽,然监军中官列文乔却道:“李楚琳乃陛下所敕封节度使,既出兵来相助,浑帅何以将人遣回?”
浑瑊道:“李楚琳凶逆反覆,其将亦不可轻信,还是小心为善。”
“浑帅此言差矣,”列文乔不以为然道,“李楚琳自归国后,数遣使拜谒天子,足见其诚。况眼下正是用兵之际,元帅何不将石锽纳入军中,以助攻城?”
“这?”浑瑊心中仍是迟疑。
“石锽不过领兵七百,元帅难道还怕他会反覆?”列文乔见他犹豫,又反问道。
浑瑊不好再坚持,便依言接纳了石锽及其所部,令其居于后军,随后即号令将士攻城,武功县不过千余贼兵,只半日即被官军攻克,浑瑊遂率军入城。
武功失陷的消息很快传至长安,朱泚闻知后又惊又急,询问左右对策,姚令言道:“武功北连奉天,浑瑊既克武功,后必北进会合戴休颜,陛下可遣兵自武亭川南下击之,以防二人会师。”
朱泚闻听深纳其言,遂遣其将韩旻、张廷芝、宋归朝等率军一万攻取武功。
次日,韩旻兵至武亭川,浑瑊为能一举歼敌,遂率军出城迎战,但两军方一照面,石锽突然反戈一击,率部投降了韩旻,浑瑊战之不利,一时难以归城,只得收兵退至城西山原上暂驻。此战失利,列文乔自感有愧,向浑瑊辩白道:“咱家以为李楚琳诚心归国,其将亦当如此,不料这石锽竟临阵降贼,致使我军失利,咱家惭愧!”
浑瑊寒着脸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本帅亦始料不及,非监军之过。”
列文乔讪一笑道:“谢浑帅体谅。”
浑瑊不再管他,随即与诸将商议应敌之策,众人正议时,有人来报道:“禀报元帅,吐蕃兵与邠宁军约两万人已至武亭川,正与贼兵交战。”
众将闻报大喜,浑瑊谓众人道:“天降援兵,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众将与我杀回武亭川。”
众将斗志昂扬,遂整军随浑瑊杀向北去,此时韩旻等人正与吐蕃大军激战,背后突然受敌,瞬间陷入被动。浑瑊亲自上阵,遇敌将宋归朝,一刀将其斩落,其众大溃,官军遂与吐蕃兵会合,聚歼贼兵,斩首数千级,武亭川水血染成赤。战至黄昏,韩旻、张廷芝奋力杀出重围,只率数百残兵东遁长安而去。
战后,浑瑊命人收拾战场,随即与吐蕃领兵大将论莽罗依及邠宁上将曹子达会晤,三人一番交谈后,浑瑊方知吐蕃出兵武功的前情。
原来崔汉衡闻浑瑊领兵拔武功,便请吐蕃丞相尚结赞发兵相助,尚结赞心思深沉,竟恐出兵后被邠宁军所袭,便以此推托。韩游瑰闻知遂遣其将曹子达率三千军先出,尚结赞这才遣其将论莽罗依将兵二万从之。
听完曹子达叙述,浑瑊沉吟了片刻,谓论莽罗依道:“贵国发兵相援,浑瑊感激不尽,此战所获物资,皆归贵军。”
论莽罗依乐意之至,用不太利落的唐话道:“多谢浑元帅,在下却之不恭了。”
浑瑊淡然一笑,遂将全部战利品赐与了吐蕃,李建徽等将知晓后对此不解,问是何故,浑瑊解释道:“吐蕃无利不往,若不以利予之,势必有怨,恐生事端!”
李建徽闻言恍然,不再有疑。随后,浑瑊引兵进屯奉天,会合戴休颜,并与李晟东西相应,以逼长安。
此时京师长安,韩旻惨败而归,朱泚大怒,欲斩之,姚令言谏道:“唐军有吐蕃相助,韩旻此败非战之罪,请陛下免其一死,许其戴罪立功。”
朱泚只是一时气恼,本无心杀韩旻,闻其言遂收回成命,随后问百官道:“浑瑊进屯奉天,与李晟东西相应,长安危矣,众卿可有破敌之策?”
百官面面相觑,计无所出,朱泚正感焦虑,这时已告病多日的源休突然上殿来,朱泚见之大喜,问其道:“源卿来得正是时候,今形势危急,卿向来多谋,可有对策?”
源休行过礼,面目平静地道:“臣来正是为陛下献策。唐军此胜,不过仗吐蕃之功,吐蕃重利轻义,陛下若以金帛厚赂之,定可使其退兵,吐蕃既退,唐军便不足为惧,陛下只需再遣一大将领兵屯于九曲,与长安结成掎角之势,定可保社稷无虞。”
朱泚闻言略一沉吟,随即喜道:“卿言甚妙,吐蕃若退,朕何惧浑瑊。只是屯兵九曲一事,可派何人前去?”
话音方落,张光晟出列道:“臣愿领兵前往。”
朱泚大喜,道:“有光晟亲自出马,朕无忧矣!”言罢,遂令其领军五千,往九曲驻屯,又传诏至泾州,令田希鉴以金帛厚赂尚结赞,以使吐蕃退兵。
是日,张光晟依令率兵进驻九曲,与东渭桥神策军隔河相对。与此同时,田希鉴接到朱泚诏令,遣人将府库金帛送与吐蕃,尚结赞得其贿赂,无心再战,遂同意退兵。于是几日后,吐蕃以军中生出疫病为由,引兵西归,并于途中大掠州县,取财富人口万计以去。
吐蕃突然撤兵,形势骤变,韩游瑰、浑瑊先后上奏将其事禀于天子,德宗闻讯大为忧虑,遂召陆贽询问对策,然而陆贽听后却不忧反喜,奏道:“吐蕃贪狡,有害无益,今引兵去,实为可贺。”
德宗闻言诧异,问道:“卿此言怎讲?”
陆贽道:“吐蕃迁延观望,翻覆多端,今深入郊畿腹地,却受贼所使,致令众将帅进退两难,欲舍之独自进兵,则虑其怀怨追袭;欲与之合力进兵,则又恐其失信迁延。是以吐蕃不归,寇终难灭。”
德宗闻听稍一沉吟,又道:“卿言固然有理,然李晟、浑瑊兵少,今吐蕃引兵而去,何以复京师?”
“恕臣直言,陛下如此信任吐蕃,置众将士于何地?”陆贽对道,“自贼据长安以来,诸军日夜奋战,诛贼勤王,大业将成之时,若被吐蕃夺其功,孰肯竭力效命?今吐蕃远去,诸军不须忧其夺功,百姓不必虑其剽掠,关中人心齐聚,再无它患,中兴大业,指日可期。况李晟、浑瑊世之名将,二帅东西并力,精诚协作,必能破贼。诚愿陛下不吝信任,勿失将士之情。”
德宗听罢点了点头,道:“卿所言甚善,然收复长安之事,不容半分差迟,当聚群臣之力仔细谋划,朕欲遣使宣慰诸军,观形势以定规划,卿以为如何?。
陆贽不以为然,奏道:“臣闻自古贤君选将,必委以全责,如此方能有功。况今三秦、汉中相隔千里,兵势无常、瞬息万变,遥为规划,未必合宜。诸军若违命则有失君威,若从命则不利军事,进退两碍,难以成功。不若假以便宜之权,待以厚恩殊赏,则将帅感悦,智勇得以施展,必能成功。”
德宗思虑良久,最终采纳其言,予李晟、浑瑊便宜之权,令二人自定规划,全权负责收复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