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入土为安
四月中,梁州行宫。随着夏季来临,汉中日渐酷暑难耐,而此时随驾的将士仍身着冬服,未有春衣可换。德宗体念将士,也随之穿着冬衣,未曾易服,左右侍候的窦文场、霍仙鸣等人便劝道:“汉中早热,大家也该换下冬服,着上春衣了。”
德宗看了看身上的夹服,轻叹道:“数千将士皆着冬服,朕岂能独御春衫?”
窦文场等人多次相劝,德宗执意不肯,始终穿着一身厚厚的夹衣。这一日,李晟使者奉表来到梁州,德宗仍着冬服接见,对于李晟表中所请,德宗深以为然,尽皆采纳,并问使者道:“李晟孤军悬于渭桥,粮草及军服如何解决?”
来使回道:“禀陛下,元帅假判官张彧为京兆尹,于京畿各县征粮,勉强维持用度。”
德宗点了点头,对于李晟此举他并未丝毫怪罪,神策军深处贼腹,粮草等军中用度只能如此解决。不过假京兆尹毕竟多有不便,不如正式任命一人为京兆尹,协助李晟。
于是接见过李晟使者后,德宗又召前河中尹李齐运入宫觐见。李齐运如今虽是御史大夫,却并无实际公务在身,因此德宗打算命其为京兆尹,负责神策军征粮一事。
李齐运奉召入殿,行过大礼后,便听德宗道:“李晟军于渭桥,粮草难以为继,卿尝为河中尹,通晓治民敛赋之事,朕今命卿为京兆尹,供李晟粮役。”
李齐运躬身道:“臣定当尽心竭力,使李晟无后顾之忧。”
德宗点了点头,随即诏封李齐运为京兆尹,即刻动身前往京畿,负责神策军征粮一事。
李齐运刚刚退去,殿外俱文珍突然兴奋地跑来,直呼道:“大家,好消息……”
“文珍,大家面前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窦文场见他失礼,立刻出言训斥道。
“奴婢失礼,请大家恕罪。”俱文珍经他一提醒,才意识到失了规矩,忙躬身向天子请罪。
“无妨,”德宗并无怪罪之意,问他道,“何事令你如此高兴?”
俱文珍面带喜色道:“大家,刚刚有人来报,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遣使送来暑服,这几日便会到达梁州。”
“哦?”德宗闻言惊喜,道,“自幸驾梁州以来,张延赏供应无乏,真忠臣也!”
左右皆称是,德宗遂道:“传诏,加封张延赏为同平章事。”
左右一人领命前去传旨,德宗又笑对俱文珍道:“文珍如此欣喜,怕是被这暑热折磨苦矣!”
俱文珍失笑道:“奴婢不怕苦,奴婢是怕苦了大家,如今暑服将至,大家总算是能换下冬服了。”
德宗闻言不禁感动,目光中漾着满满温情,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心!”
俱文珍咧嘴一笑,这时窦文场道:“大家,那奴婢这就取来春衫,为大家易服。”
“不,”德宗制止了他,言道,“待众将士换上暑服之后,朕再易服。”
“是,大家。”窦文场知道皇帝性情,也没有再劝言,既然暑服已至,也不差再多等几天。
果然仅过了不到两日,西川的车队便到达梁州,数千将士见之无不欣喜,遂脱下冬衣,换上了暑服。德宗见众将士皆有了暑服,遂随之易服。
换上春衫之后,德宗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许多,每日处理政务至夜深不觉疲倦。这天入夜,德宗正在批阅陆贽有关山南匪徒的奏表,宰相刘从一突然有求见,德宗放下手中的奏表将其宣入,问之道:“这么晚了,卿有何事奏禀?”
刘从一眉头紧皱,沉声道:“启禀陛下,泾州传来消息,泾原兵马使田希鉴杀害节度使冯河清,率军府降了朱泚。”
“什么?”德宗骤然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田希鉴与朱泚通谋,趁夜率兵攻入帅府,冯河清未有防范,为其所害。”刘从一解释道。
德宗听完叹息了一声,面色凝重地道:“魏博之乱尚未平息,泾州又生叛乱。”言及此处,他突然暗暗一惊,问左右道:“这几日可有魏博奏表呈来?”
“回大家,”窦文场道,“自上次孔巢父遣人奉表至后,便再无消息。”
德宗闻言不禁担忧起来,田悦被杀已有半月,田绪为何还未上表求封,难道他改变了主意,突然背离朝廷,归附了朱滔?
德宗越想越感不安,而他的担忧并非自扰,因为此时的河北正在经历一场大变。
田绪被推立为帅后,邢曹俊便返回了贝州,田绪几日内将田悦昔日亲将薛有伦等二十余人斩杀,完全掌控了魏博军。而此时魏州上下多已知道他才是杀害田悦的真凶,可是木已成舟,众人亦无可奈何。
坐稳帅位后,田绪便打算遣使上表请天子册封,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幽燕步骑与回纥军突然大兵压境,来攻魏州。
原来两日前,魏州之变的消息传开,朱滔闻知了田悦死讯,喜出望外,笑说:“田悦忘恩负义,今为绪所杀,真乃天意!”
右右皆欣喜,纷纷称贺道:“天助大王!”
众人声落,蔡雄道:“田悦身死,魏州定然大乱,大王若乘机攻之,必有所获。”
朱滔深以为然,遂遣其将郑景济等率步骑兵五千相助马寔,合兵万余攻取魏州。
次日,郑景济引兵南下,与马寔合兵于王莽故河。马寔得其相助兵力大增,一面进逼魏州城,一面纵兵四出剽掠,魏州境内一时大乱。
田绪见此情境,早已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只得听从众将之言,闭城自守。而朱滔见魏州一时难以攻克,遂又想诱降田绪,于是遣使入城来见,谓其道:“河朔三镇同气连枝,本不该互相攻杀,只是田悦负恩,冀王不得已伐之。今田悦已死,留后若能归从冀王,与冀结盟,冀王立刻撤军,并许留后为本道节度使。”
田绪本非忠义之人,如今身陷危境,为求保命遂答应下来,并遣别将侯臧随来使前往贝州面见朱滔,向其表示归顺。朱滔听过侯臧之言,当即大喜,谓之道:“汝且回报田绪,请其即日部署定盟之事。”
侯臧领了命,随即返回魏州向田绪如实转述。田绪闻其言,遂依朱滔之意于城内部署定盟之事。次日,定盟事项准备完毕,田绪正欲再遣人通知朱滔,却得报昭义、恒冀有使者求见。
田绪闻报,稍一迟疑,暗忖道:“李抱真、王武俊此时遣使,莫不是因朱滔之故?”想到这里,他遂令人将使者引入书房相见,二使见到田绪,行礼道:“在下岳植(赵贤),见过留后。”
田绪见二人恭敬有礼,心中颇悦,平声问道:“二位同来我魏州,所为何事?”
恒冀使者岳植答道:“李公与王大夫闻仆射不幸卒毙,深为哀痛,特遣我二人前来吊唁。”
田绪目光一凝,狐疑道:“仅此而已?”
二使对视了一眼,昭义使者赵贤道:“实不相瞒,李公与王大夫得知朱滔引兵攻魏,愿连兵前来救援,还请留后尊先仆射昔日之约,合力灭贼,肃清河朔。”
田绪闻言微微一滞,心中开始思忖起来。本来他担心自己杀了田悦,李抱真与王武俊会背弃盟约甚至举兵讨伐,是以不得不联合朱滔。可如今李、王二人遣使表示遵守前约,若得昭义与恒冀之兵相助,又何惧朱滔?
想到此处,田绪心已动摇,但他并未轻言答应,而是令二人先往吊唁田悦,自己则乘隙召集将佐商议去从。众将吏聚齐,田绪将李、王引兵来援之事道出,并问道:“诸君看眼下当何去何从?”
一将道:“幽燕之兵素来强悍,加之回纥协从助战,若与之为敌,恐魏、贝难保!”
田绪闻言眉头紧皱,这时幕僚卢南史道:“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幽燕之兵恣行杀掠、仁义不施,今虽盛强,已现衰相。况今昭义、恒冀连兵攻之,朱滔败亡之日不远矣,留后奈何因一时之急从其反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