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唐安未安
时至三月中旬,自德宗出奔奉天至今已有半个多月,经过这些天的艰苦奔波,车驾终于穿过骆谷,到达梁州境内城固县,距梁州治所南郑县仅百里之遥。车驾在城固停歇了几日,其间不断有关中的消息和众将的奏表自北而来。先是杨怀宾持韩游瑰奏表追至驾前,将邠州之事如实奏禀,德宗听后深感欣慰,命韩游瑰代理邠宁军务,并加封杨怀宾为御史中丞,其余有功之将各有封赏。
此后不久,李齐运自河中南奔而来,将李怀光之事如实奏禀。德宗闻其弃守河中,并未怪罪,但对于李怀光,德宗却大失所望,同时也懊悔不已,怅然叹道:“若早从李晟之言,何至于今日!”叹罢,目朝浑瑊道:“怀光负朕而去,重任系于李晟之身,然渭桥地处贼腹,兵势孤绝,李晟能胜贼乎?”
浑瑊不假思索,对道:“李晟秉义挺忠,勇冠三军。以臣策之,必能破贼。”
德宗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两日后同州、坊州的捷报又传来,德宗欣喜之余诏封窦觎为渭北行军司马,而对于裴向,他却有些陌生,一时提不起印象,遂问左右道:“这个裴向是何许人也?”
有认识裴向的官员道:“回陛下,裴向乃前朝宰相裴遵庆之子,绛州闻喜裴氏人。”
“原来是遵庆之子。”德宗闻言惊喜道,“绛州裴氏历代多出将相,裴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颇承其父遗风邪!”
众人纷纷道是,于是德宗传诏,晋升裴向为同州长史,代李纾主持州事。
同、坊之事刚处理完毕,门外突然有一名宦官闯了进来,只见他满脸慌张,焦急地道:“陛下,不好了,唐安公主她……她……”他说到这里已满头大汗,口齿直打颤。
德宗闻言大惊,速上前问道:“唐安怎么了?”
宦官颤颤道:“公主病危,怕是快……快不行了!”
德宗骤然失色,身体像是瞬间坠入冰窟,不住的颤抖着。刹那之后他突然纵身出厅,直奔唐安驻所而去,群臣面面相觑,随即也跟了去。
此时的唐安居处,驸马韦宥、王淑妃、太子、舒王、太子妃及李淳、洛兮等一众皇室成员悉数在侧,众人脸上布满阴云,王淑妃更是眼含泪水、轻声泣涕。少倾,天子驾临,众人齐行跪拜,德宗令平身后目光落在王淑妃身上,问道:“唐安如何邪?”
王淑妃含着泪摇了摇头,答案已不言自明。这时一直为唐安诊治的淳于彦开口道:“公主殿下本已有所好转,但这些时日车马劳顿,病情突然恶化,彦虽已尽力,可无力回天。”
德宗虽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淳于彦如此说,还是难忍悲痛。片刻后,他掩面走到爱女榻前,挽起她的手道:“女儿,阿爷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阿爷……”
唐安似是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眼睛微微一动,露出一丝光亮来,随后便听她发出微弱的声音道:“阿……阿爷……”
德宗一时欣喜,亲昵地道:“阿爷在,你有何话对阿爷说?”
唐安蠕动着双唇,艰难吐出两个字来:“滢……儿。”
德宗闻言转头看向人群中,很快便把目光锁定在韦宥身边的一名女童身上,只见此女四五岁芳龄,穿着一身粉色襦裙,生得秀丽可人,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唐安的影子,她正是唐安公主之女,韦滢。
“滢儿,到外翁身边来。”德宗将韦滢叫到了身侧,右手轻抚着她的脸腮,眼中忍不住泛起泪光。
“皇外翁,”韦滢看着榻上的母亲,嘤嘤问道,“我阿娘怎么了?”
德宗挤了挤眼泪,没有回答,而是执起她的手,对唐安道:“朕知你对滢儿放心不下,朕答应你,一定加倍疼爱滢儿,待其及笈后,朕亲自为之择婿,以公主之礼赐婚。”
唐安听完父亲这番承诺,欣慰的露出了笑容,也随之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德宗落泪了,这是一个父亲的慈爱之泪,一个帝王的绵绵柔情。
兴元元年的三月十七日,唐安公主薨于城固,但城固县小地瘠,德宗怎忍将爱女安葬于此?于是次日一早,在将唐安尸身装殓好后,车驾即出发前往梁州。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接报,率众出二十里相迎,天子一行万余人遂入梁州城。
入城后一连几日,德宗都沉浸在丧失爱女的悲痛之中,他有心将唐安公主厚葬于梁州,但却发现梁州虽为山南西道首府,却同该道其它州县一样地薄民贫,车驾才到几日,钱粮供应便已现窘。如此别说是厚葬唐安,即使是供养上万的官吏将士都是不易。
就在德宗为此愁眉不展时,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突然遣使上表,请天子幸驾成都,言辞尤是殷切。
川蜀自古称天府之国,其富庶德宗自然清楚,此时见张延赏表奏不免动心,遂召众臣商议入川之事。众臣到齐,德宗道:“山南地瘠民贫,非久居之地,今延赏上表劝朕幸驾成都,朕也正有此意,众卿以为其事如何?”
众臣议论纷纷不一,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奏道:“山南虽贫却地接京畿,当下正是李晟徐图收复京城之际,借天子六军以壮声势,若幸西川,则晟军士气必减,京城未有收复之期也!请陛下三思。”
德宗闻言虽觉有理,但仍心向往成都,又道:“卿言虽然在理,然山南西道辖十五州之地,租赋却还不及中原数县,若长居于此,不出一月,粮必断矣!”
严震道:“钱粮之事,臣定当设法筹措,请陛下安心。”
德宗见他如此保证,也不忍伤臣子之心,遂道:“既如此,那就等卿筹到钱粮后再议。”
严震躬身领旨。议事结束后,他立刻安排麾下将吏,于山南境内劝农课税,四处筹集财赋,数日间便聚粮万担、绢万匹,梁州供应一时无忧。
严震兑现了承诺,然而德宗幸驾成都的念头却依然在,群臣意见不一,德宗犹疑不决,就在这个时候,李晟突然有奏表传来,德宗当众御览,只见表中写道:
“陛下驻跸汉中,系万民之心,成灭贼之势。若规小舍大,幸驾西川,则士庶失望,虽有猛将谋臣,无所施矣……”
李晟之意非常明白,与严震不谋而合。原来他在东渭桥闻知此事,恐天子远离京畿后军民离心,于收复长安不利,遂上表劝留天子。德宗见李晟也如此主张,心道还是收复京师为重,于是不再犹疑,随即下诏留居梁州。
去留问题已定,张延赏接到诏令后不免有些失望,但既然是天子旨意,作为臣子就当全力支持。于是他派出数千人的队伍,将西川税赋自成都分批输送至梁州,以作朝廷用度。而与此同时,东川节度使鲜于叔明亦乃卖家产,筹措物资数十万,自绵州运抵汉中。
对于二人的举动,德宗深感欣慰,多次在群臣面前赞其忠义。但是有一人同样遣使来进贡,德宗不仅不喜,反而心中厌恶,此人便是凤翔节度使李楚琳。
当初李楚琳残害张镒自领凤翔,本欲连合朱泚围攻奉天,但受陇右节度使韦皋牵制,一直未敢出兵。后来奉天解围、朱泚败逃长安,李楚琳深感惊惧,便遣使至奉天表示归顺之意,德宗心虽恶之,但非常之时不得不委屈接纳,这才任命其为凤翔节度使。
如今车驾南幸梁州,李楚琳为表忠诚又遣使来入贡,德宗怒其残害张镒又反复无常,便不愿接见,并有意令浑瑊代其主镇凤翔,协同李晟收复长安。于是召陆贽来商议道:“李楚琳遣使上贡,表面恭顺,然其凶逆反覆,若不提防,恐为后患,朕欲以浑瑊代之,卿以为如何?”
陆贽亦深恨李楚琳,但考虑到平乱大局,还是主张暂时姑息,遂奏道:“李楚琳杀帅助贼,其罪固大,然今乘舆播迁、京师未复,勤王之师悉在畿内,往来宣奏须经骆谷。若罢李楚琳,其必自危,倘引兵南塞要冲,南北往来必然断绝。况今之将吏,孰无瑕疵,既已深自省悟,何不许其立功补过?自罹难以来,将吏多有被迫从贼者,若皆咎其罪,孰敢归化?伏愿陛下以兴复大业为重,勿以一时之怨为念,善待来使,诏抚李楚琳,以安其心。”
德宗也明白此理,只是一时置气,闻其言后豁然开悟,遂打消了原先的念头,随后即亲自接见来使,并下诏抚慰李楚琳。
凤翔之事处理完毕,已近黄昏。就在梁州四门关闭之前,突然有一来自河北的小校骑快马自北门入了城,这人汗流不止,显然是连续赶了多日的路,虽已十分疲惫,但进城之后却不敢停歇,立即入行宫求见天子。
自出奔奉天后,德宗已许久未收到河北方面的消息,此番有快骑自河北来,德宗不免欣喜,立刻传令召见。小校随后入殿,行完跪拜之礼,即奏道:“禀陛下,河北有变,田悦为其弟田绪所杀。”
德宗闻言大为震惊,瞠目道:“田悦……死了?”
小校取下身上系着的一份奏表,呈上道:“其中细节孔公已写在奏书当中,请陛下御览。”
德宗心中充满疑惑,田悦怎会突然被杀?凶手竟然是其弟田绪。带着诸多的疑问和猜测,德宗从窦文场手中接过奏表,细看之后方知此事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