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退保河中
数日后,李怀光所遣使者到达邠州,向邠宁留后张昕传达了怀光之意,张昕听后当即表示愿往泾阳,并传令全军整顿行装。韩游瑰此前已率军返回邠州,目的便是防止张昕投向李怀光,在听闻此事之后,他深感不妙,便立刻来见张昕,劝其道:“李太尉功高自弃,祸已不远,留后若趋泾阳,视同谋逆,何不留守邠州,听候天子诏令!”
张昕闻言道:“昕出身微贱,赖太尉提拔,才得以有今日,今太尉有命,昕安敢不从!倒是韩将军,太尉待汝不薄,汝安忍负之?”
韩游瑰皱了皱眉,心道我来说你,你反欲策反我,看来你是铁了心了。念及此处,韩游瑰不再多言,遂告辞而去。归宅之后,他告病不出,暗中与邠州将佐高固、杨怀宾等人相结,商议对策。正巧此时,吐蕃受大唐所请,在崔汉衡的引领下,进兵到了邠州境内。原来当初李怀光不肯在制书上署名,德宗为求吐蕃发兵,只得再派崔汉衡与尚结赞商谈,前不久德宗出奔梁州,吐蕃提出发兵三万来援,但收复长安之后,大唐须割让安西、北庭之地与吐蕃。德宗犹豫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闻知吐蕃兵至,杨怀宾突心生一计,对韩游瑰等人道:“我等力量微薄,难阻张昕,但吐蕃兵现屯于邠州,不如假浑大将军之名,召吐蕃兵逼近邠城,如此张昕必不敢动。”
韩游瑰闻言深以为然,遂伪造浑瑊手书,遣人召吐蕃北进邠城,同时暗中送信与崔汉衡请其配合此事。吐蕃丞相尚结赞见书后果然判不出真假,便求教崔汉衡,而汉衡收到韩游瑰密信,对邠州之事已心中有数,于是谓尚结赞道:“此确为浑大将军所书,请丞相依其所言,进兵邠城。”
尚结赞闻言深信不疑,遂移师北上,进兵至邠城数里之外。张昕见之惊惧不已,遂紧闭城门,不敢南下。这时有人密报说吐蕃兵乃是韩游瑰等人召来。张昕闻知遂起杀心,便与亲信密谋杀韩游瑰等将。
然而张昕还未及动手,便有人走漏了消息,他麾下一名判官与高固素有交情,便将此事密告之,高固得知后大惊,遂禀报韩游瑰,并劝其道:“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杀张昕,其必杀我等,请将军速速决断。”
韩游瑰当断则断,遂同高固、杨怀宾等将率亲兵千余人杀向牙城,此时邠州兵马皆在城南,张昕防备不及,牙城很快即被攻破,其人亦被高固斩于刀下。
张昕既死,韩游瑰遂拟下一份奏表,遣杨怀宾前往梁州,向天子禀明事由,并又遣人告知城外崔汉衡,请其设法稳定军心。崔汉衡一番思忖后,伪造出一份诏书,令韩游瑰代理邠州军府事,游瑰在邠宁的威望本就颇高,有了诏命后更得人心,邠州众将士皆大欢喜。
大局已定,韩游瑰又遣人将李怀光居于邠州的几名亲属放归泾阳,其中便包括李怀光幼子李旻。对此,高固等人不解,问道:“将军为何不杀李旻?”
韩游瑰解释道:“李旻生死事小,但若杀之,李怀光定然大怒,倘引兵来犯邠州,何以当之?不如放其归去,于大局无损。”
高固等人闻言恍然,不再有疑。于是李旻被安然送出邠州,不几日后即抵达了泾阳。
却说李怀光得知张昕被杀,大为光火,但见幼子李旻等人安然无恙,心中怒火稍息。然而朔方将士家属多有在邠州者,此时邠城发生兵变,众将士难免不安,多有叛逃者,军心瓦解已不可阻挡。
正当李怀光为之愁愤时,右厢兵马使杨朝晟突然闯入他帐中,当即伏地道:“请太尉罢除朝晟兵权!”
李怀光惊讶不解,问道:“尔这是何意?”
杨朝晟哭声道:“家父在邠州立功于国,朝晟却在此引兵为乱,实为不忠不孝,有何面目掌兵!”
李怀光这才恍然。原来杨朝晟乃是杨怀宾之子,当初他随唐朝臣出关解救徐州,闻泾原兵变后便率军回关中勤王,与唐朝臣一同据守潼关。后来李怀光率军屯咸阳,杨朝晟便率本部兵马与之会合,他本欲随李怀光收复长安建功立业,却不曾想走到今天这一步,今日听闻父亲杨怀宾邠州立功,不由得愧惭,是以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杨朝晟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李怀光怒其不争,斥道:“乃父负我,尔也要负我!若不典兵,唯有死矣!”
杨朝晟无畏道:“朝晟宁愿一死。”
李怀光大怒,杀心骤起,但终是有所不忍,最后罢其兵权,将之囚禁在了军中。
出了杨朝晟之事,朔方军心更加不稳,而反观东渭桥神策军却是资容日盛、士气益振,大有收复长安之势,直到此时李怀光才开始畏惧起李晟来。为防被李晟所击,李怀光只得遣使送书给朱泚,约其共谋出路。
且说朱泚自归长安后,大开府库、散财于民,并竭力招览百官、安抚人心,前不久德宗出奔汉中,不少官吏、将士叛逃至长安,纷纷被其揽入麾下,京城局势日渐稳定。此时李怀光遣人送信,朱泚不禁摆起了皇帝的架子,竟下了一份诏书回复,令其率军攻灭李晟。
这份回书的内容本不奇怪,但李怀光看后却极为恼火,只因朱泚于书中自称为朕,称李怀光为卿,并以天子口吻令其进兵东渭桥。李怀光岂是甘居人下之人,当即便将书诏撕毁,指南骂道:“竖子朱泚,昔日尊我为兄,今见我势孤,竟令我为臣,吾岂能臣汝小儿!”
一番叱骂之后,李怀光静下心来,开始思忖去留问题,而今神策军日益强盛,朔方军却日渐式微,照此下去,即使李晟不来攻袭,军中内部也恐会起哗变,为今之计,只有退保河中再做打算了。想到这里,李怀光遂传令移师河中。
命令传下,众将大多欣喜,但判官高郢、李鄘却深为忧虑,乃劝李怀光道:“太尉为何东去河中,不如西迎圣驾,当不失为忠臣。”
李怀光不肯听,只道:“书生莫议军事!”言毕,遂命人烧毁营寨,同时大起三军,率众东奔河中。
朔方军这一去,如野马脱缰,漫无军纪,士卒沿途肆意劫掠,泾阳等十余县数日内被掠夺一空、鸡犬无遗。大军行至富平县,大将孟涉、段威勇等人突然在营中聚集将士,大呼道:“我等本神策军,岂能从李怀光为乱,众将士随我投奔李公如何?”
原来孟涉、段威勇本是神策将,当初随李怀光出征河北才归入其麾下,如今李怀光反相已现,二人恐祸及己身,便欲率本部人马出走。
神策军数千将士闻听二人之言纷纷响应,皆表示愿往。于是孟涉、段威勇率众闯出营寨,向南投奔李晟而去。李怀光欲出兵拦截,然而朔方将士散漫无纪,丝毫无心阻拦,李怀光无奈,只得随他们去了。
东行多日,朔方军终于出京兆府,进入同州境内。在距河中不足百里时,李怀光遣人送书与河中尹李齐运,令其开城相迎。李齐运见书后一时无措,遂问计于众将佐,判官陈铭道:“河中有黄河天险,只需毁桥据守即可。”
守将吕鸣岳却道:“不妥,李怀光势大,若其强行渡河,河中兵少必不能支,今只有开城纳之,以免军民遭戮。”
李齐运深感为难,犹豫良久后道:“就依吕将军之言罢。不过本官身为府尹,不可屈身于贼,今当出走避之,诸位若留守河中,万勿失了臣节。”
众人拱手相应。于是当日,李齐运携家小亲信百余人遁出蒲州,南往梁州而去。随后不久,李怀光率军东渡黄河,兵临城下,吕鸣岳大开城门,率众出迎,朔方军遂据有河中府。
入城当日,李怀光安抚过军民,又遣其将赵贵先、符峤等各率两千军渡河而西,分别攻取同、坊二州。河中地处黄河东岸,西面仅有黄河之险可守,若不占据河西之地,来敌便可长驱直入,直抵黄河,因此李怀光势必要出兵同、坊。
同州与河中仅一河之隔,赵贵先很快率军而至,随即于州城冯翊东几十里外屯兵筑垒,虎视州城。大敌当前,同州刺史李纾深为惊惧,竟要弃城南遁梁州,其幕僚裴向得讯,忙拦下劝道:“刺史身系数万军民性命,岂可轻去?何不设法招降赵贵先,以报天子!”
李纾此时已没了胆魄,一心遁走,草草回应道:“你既如此说,想必是有把握,那同州就交给你了,本官要往梁州,追随陛下去。”说完不等裴向再言,便携家眷出城向南而去。
裴向无奈,只得暂领州事。次日一早,他遣数骑往朔方军处探听情况,正午时几人返回复命,禀报说:“赵贵先驱使附近官吏百姓修筑砦垒,因不满工期,扬言将斩为首之人,也即林宝林县尉。”
提到林宝,裴向倒不陌生,他前几日出城办差时被赵贵先俘了去,没想到被胁迫做了苦役。对其安危,裴向不无关心地问道:“那林县尉现在如何?”
几人回道:“直至卑职等人回来,赵贵先也不曾动手,倒是众吏民惊慌害怕,逃去了大半。”
裴向闻言暗自计较,从今日之事来看赵贵先并非十恶之人,若对其晓以大义,应当可以劝服。念及此处,他立刻吩咐道:“备马,去赵贵先军砦。”
吏人立刻准备,马匹备好后,裴向只率数骑赶到朔方军砦垒,指名要见赵贵先。赵贵先闻报虽然诧异,但还是将其召入砦内相见,问道:“裴公来我砦中,所为何事?”
裴向反问道:“此话该我问赵将军,将军来我同州,意欲何为?”
赵贵先顿时哑言,含糊道:“这……贵先只是奉命行事。”
裴向继续问道:“赵将军奉何人之命?”
赵贵先道:“自然是李太尉之命。”
裴向冷笑一声,道:“李太尉功高自弃,逼迫圣驾,已是逆臣,将军与之为伍,乃犯上作乱、自引祸流之举,赵将军何以如此不智?”
赵贵先面红耳赤,自辩道:“贵先非不智,只是不愿背负不忠不义之名,太尉授我兵权、待我厚恩,吾岂忍负之。”
裴向闻言大笑,道:“将军不忍负李太尉,却忍负天子,负大唐万民?将军权位虽为太尉所授,但太尉之权位却是天子所赠。将军所言忠义,裴某实不敢苟同。”
赵贵先闻言,心中大惭,沉吟片刻后,他突然跪倒在地,拱手道:“贵先识浅,险酿成大错,今听裴公一席话,茅塞顿开,愿请归顺。”
裴向大喜,遂将其扶起,道:“将军迷途知返,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