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重返渭桥

咸阳陈涛斜，朔方军营寨。陆贽在此待了三日，其间多次与李怀光会晤。今晨，李怀光又邀其一同检阅将士操练，陆贽欣然同往。

校场上，数万朔方军将士英姿勃发、气势磅礴，李怀光于高台上观看之后颇为自傲，乃谓陆贽道：“以陆翰林观之，我朔方军军姿如何？”

陆贽笑赞道：“陆贽不懂兵阵，但今日观朔方军气势，深为震撼，明公果治军有方也！”

李怀光闻言大笑，自矜道：“我朔方军常年戍守边塞，千锤百炼，皆能征善战之士，不似神策军，在京城养尊处优，有何战力？”

陆贽陪笑两声，不作评论。而李怀光说到兴起，随即又道：“怀光听闻，李晟日前上表天子，请移军东渭桥，陆翰林可知此事？”

陆贽闻言略一沉吟，回道：“确有其事，不过陛下深感兹事体大，并未轻言答应，不知明公对此是何意见？”

李怀光满不在乎地道：“李晟既欲离去，怀光亦不强留，即使无神策军，怀光一样可以收复长安。”

陆贽心中暗喜，假意奉承道：“朔方军能征善战，军势强盛，非李晟可比。”

李怀光闻言大悦，心中更是自得。陆贽则趁机问道：“明公，彼日陆贽返回行在，若圣上问及此事，明公看贽该如何回复？”

李怀光心中一哽，有些后悔方才所言，但话已说出，又不好更改，只得道：“陛下可准李晟移军，无妨大局。”

陆贽闻言称喜，又强调道：“那贽就回复陛下说，明公不反对李晟移军，如此可否？”

李怀光面无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

陆贽目的达成，心里长舒口气。为防李怀光中途反悔，在士兵操练结束后，他立刻回到帐内收拾行囊，准备返回奉天。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中官霍仙鸣突然到此，他奉命将请吐蕃发兵之事告知陆贽，并传达天子之意。陆贽了解了前因后果，遂改变行程，再次会见李怀光。

怀光已知霍仙鸣奉命到来之事，正猜测皇帝有何目的，闻报说陆贽求见，遂召其于帐中相叙。二人一日之内再次相见，李怀光也不多客套，开门见山道：“听说陛下又遣中使至此，不知有何圣谕？”

陆贽也不隐瞒，直接取出制书，递上前道：“明公请看，此乃陛下所下制书，吐蕃已答应出兵助我唐收复京城，明公乃统兵主帅，请于制书上署名，以令吐蕃进兵。”

李怀光看罢制书，脸色顿时一变，不悦道：“吐蕃贪婪，请其入境无异于引狼入室。此事断不可行。”

陆贽眉头一皱，问道：“明公何出此言？”

怀光正色道：“此事有三害。若克京城，吐蕃必纵兵焚掠，谁能遏之？此一害也；之前有敕旨，凡士卒克京城者人赏百缗，今吐蕃发兵五万，若依敕求赏，五百万缗从何而来？此二害也；吐蕃大军虽来，必不先进，勒兵自固，观我兵势，胜则从而分功，败则从而图变，狡诈多端，不可轻信，此三害也。”

陆贽听其言确实有理，但皇命在身，他不得不继续坚持，于是道：“明公所言三害者不无道理，然此事乃陛下钦定，陆贽不过奉命耳，望请明公依令而行，莫使在下为难。”

怀光闻言陡然不悦，怒目斥道：“汝何人？敢以陛下欺我！本帅言尽于此，此事休要再提。”

陆贽见其嗔怒，亦不敢再言，沉默片刻后，便告辞而出，随即与霍仙鸣率队离开陈涛斜，启程返回行在。

次日正午，车队至奉天，陆贽不等归行馆，便直接入宫面见天子。德宗闻其归来，遂于大殿召见。见到皇帝，陆贽乃先奏禀制书之事。德宗虽心有准备，但听到结果还是不免失望，最后无奈叹道：“罢了，朕再遣汉衡出使吐蕃，以重利许之，想必尚结赞定会同意发兵。”

陆贽闻言皱了皱眉，奏道：“陛下，恕臣直言，朱贼困守长安，势穷援绝。李怀光乘此机会取长安、诛逆贼，易如反掌，然其却顿兵不动，毫不作为，李晟等人每欲进取，亦为其所止，用心如何，不言而喻。陛下意在全护，委曲听从，但观其所为，仍未知感念。若继续姑息，将恐生变故，此诚事急危迫之秋也，请陛下及早处置。”

德宗闻言诧异道：“卿之意是？”

陆贽回道：“今李晟奏请移军，陛下何不许之？”

德宗叹道：“朕亦欲许之，只恐怀光生怨，误了诛贼大事。”

陆贽又道：“陛下无需担心，臣在咸阳时，怀光曾与臣偶论此事，臣趁机问其如何安排为宜，怀光答说：‘李晟既欲别行，某亦不做强留。’臣恐其反悔，又夸其军势强盛，怀光自大矜夸，渐有轻李晟之意，臣再问如何回复圣上，怀光不好改口，只得言：‘陛下若准其去，事亦无妨。’臣又反复旁敲，怀光虽欲追悔，却已辞穷。今陛下可将李晟奏表付与中书，敕诏准行，再单独下诏与怀光，大意曰：‘昨得李晟奏，请移军城东以分贼势。朕本欲委卿商量，适会陆贽回奏云，见卿语及于此，仍言许去事亦无妨，遂敕本军允其所请。’如此，则词婉而直，理顺而明，怀光心虽不悦，亦无从怨起！”

德宗仔细思量，觉得其言可行，遂依其所奏，一面令中书门下起草敕诏，准许李晟移军东渭桥，一面再令陆贽单独书诏与怀光，以作解释。

次日，两份诏书分别传至神策营与朔方营，李晟见诏欣喜，遂传令大军开拔，列阵移往东渭桥。而李怀光得诏虽心有不快，却也无话可说，只得任由神策军离去。

李晟移营后，咸阳除李怀光的朔方军外，仍有李建徽、杨惠元二人所部，于是几日后，陆贽又上奏天子曰：“怀光兵甲数万，足以独制凶寇，今逗留未进，恐有它由。今李建徽、杨惠元二节度附丽其营，无益于成功，日久恐为怀光兼并。今李晟已东行，陛下可遣二人合军同往，托言神策兵少，恐为贼寇所击，借此两军迭为掎角，仍先命中书谕旨，密遣使催促整装，诏书至营后，即日起行，怀光意虽不欲，然亦无计可施。此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者也。惟陛下图之。”

德宗闻奏暗自思忖，片刻后道：“卿所言甚善。然李晟移军，怀光已不免怅惘，若再令建徽、惠元齐去，恐其因此生怨，转而难以调息，此事且日后再议罢！”

陆贽心知皇帝仍信任李怀光，不好再多言，遂告退而出。不过德宗虽未同意陆贽所奏，心中却已泛起层层波澜，而就在短短几天后，刚移师至东渭桥的李晟又上了一份奏表，再次将李怀光推向了风口浪尖。李晟在奏表中言道：“怀光反状已明，宜及早防备，蜀、汉之路不可塞，请以裨将赵光铣等为洋、利、剑三州刺史，各将兵五百以防未然。”

德宗见李晟表，心犹疑不决，遂又召陆贽前来商议道：“李晟言怀光已有反心，请分兵守蜀道以作防范，朕虽不敢相信，却担心二人失和，卿看此事如何处置为善？”

陆贽稍稍一想，进言道：“陛下信任怀光，不忍伤功臣之心，然此多难之际，凡事宜有所防备。臣斗胆奏请陛下亲总禁兵幸驾咸阳，以慰抚为名，促诸将进讨。如此既不伤怀光，亦可早日收复京师，请陛下圣忖。”

德宗闻言心动，遂有移驾咸阳之意，于是道：“卿所奏颇合朕意，不过移驾关系重大，仍须仔细筹划，待明日朝会，朕与众卿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陆贽伏赞圣明。于是次日朝会，德宗当众宣布欲幸驾咸阳之事，众臣闻听虽不免震惊，但多数表示支持，毕竟奉天非久留之地，而咸阳毗邻长安，天子以及文武百官迟早是要东归的。

计划暂时定了下来，但仍有诸多事项需要筹备，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通知李怀光，而其实奉天这边刚开始有所动静，咸阳那头的怀光便已得到了消息。闻听天子即将驾临咸阳，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心不禁在想：皇帝此举莫不是在敲打我？

正当他惴惴不安时，身边的亲将阎宴突然开口提示道：“此莫非汉高祖伪游云梦之计也？”

李怀光半知半解，问道：“此言怎讲？”

阎宴解释道：“昔日楚王韩信功高震主、拥兵自重，汉高祖假借游云梦之机将之缚获，削为淮阴侯。今明公有大功于社稷，又手握重兵，天子此来莫不是效仿汉高祖？”

怀光闻言大惊失色，愤懑道：“本帅何过之有，竟令天子如此对待！”

阎宴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古‘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明公宜早图之！”

怀光惊惧不已，心中更为惶惶。其后不久，天子使者霍仙鸣到来，奉命通告德宗移驾咸阳之事，李怀光听后愤愤难平，竟当面质问道：“圣上委重任于怀光，自当用人不疑，今京城未复，事业未竟，圣上突然幸驾，是不信任怀光乎？”

霍仙鸣忙解释道：“明公误会矣，陛下移驾咸阳乃为督促各军早日收复长安，并无他意。”

李怀光闻听怒目道：“怀光既为主帅，自会率诸军剿灭逆贼，圣上若此时移驾，怀光必当分兵护卫，如此何时才能收复京师？”

霍仙鸣见其怒形于色，不敢多作解释，只好闷声不语。李怀光却不依不饶，又道：“尔且回禀圣上，三月之内，怀光必克长安，不劳圣驾亲临。”

霍仙鸣无奈，只得诺诺应下，随后即辞别了怀光，率队返回奉天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