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卢杞之谋
十一月下,奉天城。自从朱泚败退,奉天解围,这座小城便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喜悦之中,上至皇帝、妃嫔、王公大臣,下至士卒、百姓、四野流民,皆如久旱逢雨,莫不欢心鼓舞。
德宗自然是最高兴的,为表彰在守卫奉天中浴血奋战的将士,他特命陆贽起草《赐将士名奉天定难等功臣诏》,对坚守奉天的将士进行褒奖。其诏略云:
其诸军诸使应到奉天县将士等,宜并踢名奉天定难功臣。食实封者,子子孙孙代代无绝。身有过犯,递减罪二等;子孙有过犯,递减一等。当户应有差科摇役,一切蜀免。其功臣已后虽衰老疾患,不任军旅,当分粮踢等并全给终身,死亡之后,回给家口,十年勿绝。
诏书颁布,奉天将士无不欢喜,这一个多月的殊死守城终于得到了回报。不过对于德宗来说,奉天解围仅仅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处理,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如何收复长安,还驾京师。
以目前形势来看,各路援军虽已进入关中,但之间互不统属,将令不一,对收复长安十分不利,因此势必要选定一位主帅,统领诸军。而在德宗看来,这个主帅人选,非李怀光莫属。一来他身兼朔方、邠宁两镇节度使,麾下朔方军乃是平叛主力;二来此次奉天解围,李怀光居功至伟,命其为帅必能服众。不过在此之前,为表其救驾之功,德宗决定先于奉天召见他,之后再行收复长安之事。
然而德宗这个看似正常不过的决定,却引来了赵赞、王翃等人的极度恐慌,二人相见之后一拍即合,乃一同求见宰相卢杞。
此时奉天才刚解围,卢杞欣喜之余,便在行馆竹轩内小酌,闻听赵赞、王翃二人求见,也没有太多顾忌,便命人直接引了进来。
赵、王二人见到卢杞,才行过礼,便听卢杞招呼道:“汝等来得正好,来,陪本相饮上几杯,这一月多来,每日颤颤兢兢,可真是苦煞我也!”
王翃与赵赞对视了一眼,苦着脸道:“相公,我等将大祸临头矣,你怎有心情在此饮酒?”
“嗯?”卢杞送到嘴边的酒杯微微一滞,随即又将其放在了案上,有些不悦地道,“汝此言何意?”
王翃环视一眼四周,凑到卢杞左手边,坐下来道:“相公难道不知,陛下欲召李怀光入朝之事?”
“此事本相有所耳闻,李怀光解奉天之围,立下大功,皇上召见之有何奇怪!”卢杞淡然一笑,有些戏谑地问道,“难道你惧李怀光不成?”
“这?”王翃苦笑一声,道,“不错,下官确实惧之,不只是我,赵侍郎亦惧,就是不知相公你是否惧之矣?”
“本相有何惧哉?”卢杞一脸轻蔑地道,“一个胡族武夫而已,杨炎活着时,本相且对之有所忌惮,如今杨炎已死,李怀光朝中无人,有何可惧?”
“话虽如此,可下官担心李怀光此次入朝,会在陛下面前中伤相公。”王翃道。
“哦?”卢杞脸色一凝,若有所思。
“王使君所言在理,”赵赞插言附和道,“下官听闻李怀光在勤王道途中,多次愤叹说泾原兵变、天子蒙尘乃是宰相谋议乖方、度支赋敛烦重、京兆犒赐刻薄之故。此度支者乃下官也,京兆者王使君也,而这宰相者,不正是相公乎?”
“果有此事乎?”卢杞听到这里,开始紧张起来。
“此事下官亦有耳闻,”王翃附和道,“李怀光因杨炎之故,本就对相公不满,此番其立下如此大功,若是得见天子,向天子数落吾等罪状,后果不堪设想矣!”
卢杞闻言暗暗心惊,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沉思片刻后,他起身对二人道:“汝等所言甚是,若令李怀光见到天子,吾命休矣。此事不得不防,汝等且先回去,本相这便进宫面圣。”
赵、王闻听此言长舒口气,遂躬身告退。二人离开后,卢杞并未立刻进宫,而是先去拜访神策军使白志贞,请其一同劝阻皇帝召见李怀光,白志贞亦恐李怀光在皇帝面前数落其强征兵役之罪,当即答应卢杞,与之一同前往行宫,求见天子。
此时德宗正处理着两件要事。一是李晟斩杀刘德信,在接到李晟奏表后,德宗对其所为不免有些不悦,但他心里明白,李晟的做法虽有不妥,却也无可厚非,况且当前正是平乱的关键时刻,若降罪于李晟,必会引众将非议,于大局不利。想通这些后,德宗遂下诏抚慰李晟,并令其于东渭桥待命,以协同李怀光收复长安。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李楚琳。当初李楚琳残害张镒叛归朱泚,已是不赦之罪,但此番朱泚败逃长安,李楚琳竟遣使上表,表示归顺之意。德宗虽痛恶之,但非常之时,不得不委屈接纳,于是便诏封其为凤翔节度使,以示安抚。
处理完这两件事,德宗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听殿外守值宦官来报,卢杞与白志贞求见。德宗虽有些疲累,但这二人皆是其宠臣,得报后还是命人将之宣入。
二人进殿后行完大礼,又向皇帝恭贺了一番,见皇帝心情愉悦,卢杞这才切入正题,小心问道:“臣窃闻陛下欲召李怀光入朝,不知是否有其事?”
“确有此事。”德宗点了点头,道,“怀光不辞辛劳,千里赴难,救朕于危难之际,朕理当慰问。”
“陛下对臣下之恩德,可比日月。”卢杞恭维了几句,话锋一转道,“但臣等以为此时召李怀光入朝,恐不合时宜也。”
“哦?卿此言怎讲?”德宗虽然疑惑,却没有丝毫不悦。
卢杞道:“今朱泚新败,正是贼心大乱之时,若使李怀光乘胜取长安,则一举可以灭贼。而若令其入朝,必当赐宴,如此留连累日,必会贻误了战机,再取长安怕就难了,请陛下圣忖。”
见德宗迟疑,白志贞亦道:“卢相所言甚是,当下之急乃是收复长安,陛下若欲慰问怀光,可先召其子入朝,代为受赏,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德宗闻言陷入沉思,二人之言说到了他的心里,奉天解围固然可喜,但叛乱还远远没有平定,作为天子,此刻最期盼的不正是收复京师吗?相比之下,召见李怀光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等他收复了长安,再行召见也不迟。
想到这里,德宗对二人道:“卿等言之有理,眼下当以收复长安为重,传朕旨意,令怀光引军屯便桥,与李晟、李建徽及杨惠元等刻期共取长安。此外再授怀光长子五品官,召入奉天。”
卢杞心中称喜,遂躬身领旨,前去拟诏。
诏书很快传至朔方军营,李怀光接到皇帝诏令,大失所望,当着俱文珍之面愤愤道:“我李怀光自以数千里竭诚赴难,破朱泚、解重围,竟咫尺不得见天子!”
俱文珍见其如此气愤,也不敢搭话,李怀光平静下来后又责问之道:“前两日才听闻天子欲召我入朝,为何突生变故?”
“这?”俱文珍面露难色,显然是知道些甚么。
“何故支吾不言?有话快说!”李怀光见其吞吞吐吐,顿时生怒。
俱文珍不敢再隐瞒,便回道:“我听当值内侍说,是卢相与白军使进言,使陛下改变了主意,至于其中内情,我便不得而知矣!”
“卢杞?”李怀光听到这个名字,眼中充斥着怒火,脸色更是阴沉的可怕。俱文珍等了片刻,见李怀光没有再问,便躬身告辞,率队回了奉天。其去后不久,又有一人自奉天来到朔方军大营,正是朔方兵马使张韶。韶之伤势已无大碍,本欲趁李怀光到奉天之际与之会合,不曾想途生变故,便只得向皇帝请辞,启程来到醴泉。
怀光闻其归营,当即召入帐中相见,在询问了他的伤势之后,便问道:“前日你捎信来说陛下欲召我入朝,可今日陛下却突然下诏,令我移师便桥,你可知是何故?”
张韶也正想说此事,现在李怀光问起,便回道:“据末将所知,此乃卢杞与白志贞所谋,二人恐明公至奉天之后,在陛下面前揭露其罪状,于是出此歹计。”
“哼,奸臣!”李怀光从张韶口中得到证实,心中更是恼恨,切齿道,“吾今受奸臣所排,来日必报!”
见怀光如此嗔怒,张韶欲出言劝解,但想道怀光一向的性情,又打消了念头。
次日一早,怀光率军起拔,往便桥而去,途至鲁店时,又命大军停歇了两日,这才继续行进,直至五日后方抵达便桥。
至便桥当日,怀光突然收到一封密信,写信之人竟是长安城中的朱泚。
当日朱泚逃归长安,为安定人心,一者命人修筑防御工事缮完器械,以备唐军来犯;二者大开府库,以金帛赏赐将士;三者传令妥善安置公卿家属,如李晟、哥舒曜等之家眷,皆给其粮帛,以笼络人心。
除此之外,李忠臣还献策以兵胁士人为官,以填补空缺。“大秦”建立之初,官员便不充盈,如今更是大半空缺,亟需有人补进。但朱泚听了李忠臣所言,不以为然,否决道:“此事强求不得,若士人愿意为官,朕则与之,若是不愿,以刀逼从又有何益?”
于是朱泚也不强求,只是任命自己的幽州旧部及长安神策将领为官为吏,至于泾原军将士,在朱泚看来则多是贪财好逸、骄纵不驯之徒,皆难堪大任。
通过这些举措,长安的人心暂时稳定下来,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朱泚所面临的不利形势。正忧心之际,李怀光进兵便桥,朱泚不知从何处听闻其与卢杞有隙,竟以为可以利用,于是亲笔书信一封,遣人密呈李怀光。
怀光接到朱泚书信,心下诧异,不知其是何目的,直至拆览后才恍然。原来朱泚在信中毕恭毕敬,以弟自居,称唐天子识人不明,宠信奸佞小人,以至忠臣遭受排挤,并约怀光一同起事,平分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