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虚话
第084章虚话
我看着这些珠玉,一时有些发怔,忙道:“夫人,若是致谢,既为家人,陛下又已一锤定音,实在不必再提。若说相交之礼,那么既是诚意相交,便是以心比心即可,何必需要这些珠宝玉石的外物呢?”
她却朗声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妾身有幸同赵婕妤交谈,可知赵婕妤乃是通达诗书之人,妾身自己虽并不通,不敢在婕妤面前卖弄,但也知道玉有数德,温润为仁,缜密为知,不利为义,垂坠为礼,声清为乐,这些珠宝玉石作为见面薄礼,乃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朝她颔首,淡淡笑着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可我德行浅薄,不敢自比君子。珠玉于我,只能见其光辉璀璨,做工精致,价值不菲,至于内德如何,倒不可知。若非要以这些俗物作证,反倒显得这相交并不纯粹了。”
成都侯夫人的笑容渐渐僵硬,但依然不改其色,稍许才微微敛了敛容色,娓娓道:
“如今中宫仁德尚俭,以民为先,后宫削减用度之甚,不让少府再行供给各宫钗环饰物,妾身虽居于宫外,也略知一二。民感其德,可妾深知赵婕妤进宫晚,又不似其他后宫妃嫔,乃高门出身,家底深厚,用度不愁,论及往年积累,也数目可观。
“前几日见赵*婕妤简行出宫,衣裙简单,不饰钗环,想来便是应召了中宫懿言美行。然而妾身心里总有叹惋,可惜赵婕妤这般美貌,却鲜有金银玉饰,锦缎罗衣相衬。倘若这样美貌,有金玉为衬,当更如神仙下凡,能将嫦娥西施都比下去了!”
她这般说着,到“叹惋”一词之时,笑容随之而逝,几乎眼泛泪花,让我的心也为之一动。
“多谢侯夫人怜惜。只是,金银也好,玉石也好,是身外之物。我无欲与此,也无求于此。我亦不敢貌比嫦娥西施,后宫姊妹,连同宫人在内,相貌在我之上的,也不计其数。承蒙侯夫人厚爱,使我误得了青眼。”
见她嘴唇轻启,眼看着奉承之言呼之欲出,我又忙抢话道:“退而言之,倘若真可以比之嫦娥西施,嫦娥没有金玉,亦是月中神仙,而西施,便是素衣浣纱,也是美得不可方物,更无需金银珠玉、锦缎罗衣了。”
我的话却并没有阻塞献媚之言。她的笑声随着出口的话,更加高扬。
“妾深知赵婕妤追随中宫美德,又是自谦之人,可婕妤这样的容姿,若是视金银玉饰为身外之物,倒实在是这些金银玉石福薄了!上天既生了这般容貌给婕妤,婕妤当惜之,爱之,擅修之。如此才不辜负上天美意,也当衬陛下心意。”
不容我分辨,她示意两位小厮将这箱子又擡近了一些,说着又用兰花指从箱子里拣出了一支桃枝花簪,簪子以通体洁白的羊脂玉雕琢成层层繁复的花瓣,又以红色玛瑙为蕊,以碧玉刻成青叶,从桃枝上还垂坠下一串圆润透明的水晶挂饰,远而视之,像是桃花含着朝露,娇艳欲滴。
“不如让妾身为赵婕妤簪上此玉簪,佳人当配此美玉才是。”她柔声笑着,桃花簪子举在手里,与我的发髻齐高。
见我怔在原地,并无动作,也不上前,她又盈盈笑道:“赵婕妤可否能赏妾身一个薄面?实话说来,自从第一次见到赵婕妤,妾身心里疼惜,总像是见着自己亲女。妾无福,膝下并无一儿半女,若是赵婕妤不弃,便当是家中慈母为儿簪发,可好?”
话已至此,我无法拒绝,便只好强笑着接受了她的美意。
“有慈母如此,夫人之女当是千年修得的福气。”我讪笑着,敷衍道。
她将簪子细细插入我的发髻之时,笑声似乎要冲破屋顶,直达云霄而去。
远远的,在殿外的昼光里,只见一群黑鸦也被这笑声一惊,化成了碧空中的黑点。
我欲歇一歇我的双耳,便颔首说:“夫人见谅,这儿并无铜镜,我倒是急着瞧瞧这夫人亲饰的玉簪,请侯夫人在殿内稍歇片刻,稍安勿躁,我且去去就来。”
“婕妤莫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妾身若是有赵婕妤一半美貌,当日日揽镜自照,顾影自怜。”她用手帕掩起了唇,笑得如同花枝微颤,铅粉卡在她的笑纹中,仿佛绸帕上新嵌的银丝。
我便转身进了偏殿,压低声音对采苹说:“这位成都侯夫人,我只见过一次,今日却带了大礼前来,不知何意。可这礼,我定是不当收的,可看她的意思,是决意将此物留在这儿了。我实在没有法子,你能不能帮我去把陛下请来?看时辰,陛下应当下朝了。你就说——”
我略一思量,朝着偏殿的门外扫了一眼,只见成都侯夫人依旧端然地立在那黑漆木箱之前,目光扫过那一箱子熠熠生辉的珠玉钗环,谄笑定格在脸上,胸脯高耸起来,看起来踌躇滿志,志得意满。
我快步走到了书案之前,在一枚竹简上写了几个字,让采苹捎上。采苹便借着添茶之名,急急地告退了出去。
见采苹出门,我松了一口气,低头瞥了一眼偏殿中光可鉴人的漆案,扶了扶方才簪上的桃花簪子,桃枝上的水晶垂坠至左侧鬓发之上,动则轻颤不止,仿佛真如朝露,滚落不绝,然后转身出了偏殿,笑着朝夫人道:
“侯府之物,真是巧夺天工,是少府所制之物也不及的。我若带着这样的桃花簪子出门,怕是太液池边上的桃花都要愣神,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了。”
成都侯夫人听闻此言,眉眼间皆是欢喜:“得赵婕妤喜爱,实在是此簪之福。赵婕妤美貌,胜过桃花,太液池畔的碧桃,也要自惭形秽。”她笑盈盈地从黑漆大箱子那里又缓缓踱步到了坐处。
“上回陛下同婕妤微行出宫,远道而至,只可惜来去匆匆,妾尚未来得及同婕妤细细交谈。陛下操劳国事,清减了不少,所幸如今有赵婕妤相伴君侧,知冷知热,身为长辈,实在欣慰。只是婕妤亦是身量纤纤,宫内厉行节俭,出宫又长途奔波,随陛下微行至水患灾祸之地,只是思量,便知艰辛,当注意身体才是。”
她看似随意地言笑道,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我的身上。
“水患之地”这个词使我一惊,忍不住道:“为陛下分忧乃是后宫嫔妃分内之事。侯夫人虽是深宅妇人,陛下微行所至何处却也了然于心,倒是令人诧异了。”
“妾身乃陛下长辈,见陛下近日清减,又有愁色,想是担忧民生,便从侯爷那里问及一二。只是朝堂之事,妾身不通,又为深宅夫人,平日难得见陛下,只能从婕妤处聊表关切之意了。”
我讪讪道:“陛下有侯爷与侯夫人这样的长辈,观察细致,体贴入微,也是陛下之福了。”
“前日妾身还听闻侯爷言及平原郡郡守之事,陛下私访郡守府宅,见其富丽堂皇,与宫室无异,大发雷霆,夺了郡守官职,并令其同平原郡水患灾民同食同宿。”
她见我不语,又用手绢掩了掩唇,放肆笑道:“瞧瞧,妾身年纪越长,心里越不灵光,婕妤可莫笑话。婕妤同陛下微行,当是寸步不离,如何能不知此事,反倒此时要听妾身这半百老妇再行说叨。”
一串颤颤的笑声几乎又要掀开屋顶,传到云霄之上去。
我还在诧异于消息朝中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侯爷真是关切朝事,平原郡郡守之事也不过几日,便事无巨细尽数知悉了。”
侯夫人又笑了一回,才悠悠说道:“侯爷负责平原郡赈济粮饷之事,自旧岁岁末便与平原郡郡守有所相交,平原郡如今出了此事,也不算小,故而知悉。”
她顿了顿,又笑着说:“说到郡守渎职一事,侯爷也常同妾身还有同僚说起,本欲参奏,奈何如今河工工事尚未结束,怕民心不稳,殃及工事进度,便搁置了此事。如今陛下先行一步,革了这般渎职之人之职,侯爷在府里也直拍手叫好,称陛下年轻果决,颇有孝宣皇帝遗风。”
“倘若成都侯如此想,那么这想必也是朝中大多数人的想法,陛下此举,可算众望所归了。陛下乃是孝宣皇帝爱孙,若是知道成都侯如此评价,必然欣慰。”
“孝宣皇帝遗风”这话听来,仿佛这位成都侯已是侍奉三朝的元老,可是我心里仔细算来,孝宣皇帝在位之年,王氏尚未发迹,成都侯也正年轻,身无要职,更无可能近侍左右,不过是奉承之语罢了。
“这样说虽有刻意亲近之嫌,但侯爷之心同陛下之心乃是一样的,皆是为了大汉社稷。前些日子,侯爷酒后胡言,又以歌舞待客,赵婕妤怕是以为侯爷乃是沉迷声色之人吧?”她的笑声又上扬了一度,“但那只是酒后而已,实则侯爷忧心民生,关切陛下,拳拳忠心,昭然若揭。”
我只能顺着这话往下说:“侯爷乃是陛下舅父,是至亲长辈,自然与陛下同心同德,毋庸置疑。何况歌舞宴乐,也是为了尽心招待,为陛下接风而已,兴之所归,宾主尽欢,多饮几杯,怎能说是沉迷声色呢?”
“侯爷酒后冲撞,婕妤不计前嫌,又能以朝局为重,以陛下为重,通达人情,知道侯爷忠心,并非表面享乐无道之辈。妾身当日在侯府便知赵婕妤是此般人物,真是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呐!”她连连叹道。
“朝局之事,我居后宫,实在不懂,只是臣子忠心,日月可鉴,正如侯夫人方才所言,君子如玉,瑕不掩瑜,瑜不掩瑕,是为忠,陛下也定然看得见。”
“是啊,侯爷忠心为国,陛下自然看得见。不过陛下日理万机,朝务繁杂,朝臣虽众,但又是谋私利之人居多,各人各语,各怀私心,反倒扰乱圣断。而婕妤常伴君侧,又是通达之人,枕边之言,如若春风,春风入怀,正是能抚慰君心,为君分忧,为陛下消愁。”
说到这里,她今日来访的心意倒是昭然若揭,相交也好,道谢也罢,花簪也好,珠玉也罢,闲话家常也好,慈母爱怜也罢,迂回曲折,不过为了尽数化作一句“枕边之言,诉其忠心”罢了。
“陛下看重外亲,尤其是诸位舅舅,都得陛下赏识重用,岂会生有嫌隙?侯夫人与侯爷怕是多虑了。”
“侯爷如今因平原郡赈济粮饷之事,也是日夜操劳,深夜难寐,附近州郡,旱蝗未绝,收成锐减,又有刁民,粮价水涨船高,原本一石粟米之价,如今只能购得一半之数。可当下国库又因各地灾患之故,堪堪紧张。陛下免了多处受灾之地的田赋,并令各郡国无息赈贷受灾民众,国库更为紧张。侯爷为了替陛下分忧,为了社稷安稳,多次以私库银两填补空缺。”
成都侯夫人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紧接着,眼里又露出了抱歉的神色,仓皇道:“妾身一时忘情,竟同赵婕妤说这些令人不快之事。此话赵婕妤听过忘了便好,陛下也是不知的,可不能传到陛下耳朵里,平白添了陛下的烦恼,这也是侯爷多次用私库银两,却从未奏报朝廷、奏报陛下的初衷。”
话虽是这般说的,但听起来,却是句句相反,正如她说不通朝堂之事,却如数家珍,所谓“忘了便好”,实际应当是“牢记于心”,所谓“不能为陛下所知”,实际当是“枕边之风,吹至陛下耳中”。至于私库银两填补国库空缺,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些话一样,都是虚言反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