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所有
第085章所有
我神思游离,只看见成都侯夫人的丹唇一张一合,一会儿弯成了月牙的形状,一会儿又变成满月的样子,一会儿又在绸帕之下若隐若现。倘若不知道历史的走向,或许我将沉醉于这样和软而又慈祥的声音里,忠奸如何,贤德与否,到底不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殿外早已换成了晌午的白光,春三月的月中,已经逐渐燥热了起来,那白光灼灼地映在汉白玉的栏杆上,映在一望无垠的驰道上,让人看不清道路同两侧的界限,只是在那驰道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隐隐绰绰的黑点,这黑点渐渐地放大,变成了一辆四乘的车驾,骏马如同飞龙驰骋,翠玉华盖迎风振振。
很快,从那乘舆里下来了一个俊朗的男子。他从殿外晌午的阳光里款款走来,仿佛那阳光才是他身披的冕服。
在殿门外的侍者将要拜倒通报之时,他挥手示意他们敛了声音。他的黑舄落在殿内的地砖上,却被成都侯夫人一阵阵尖声的笑盖了过去。
侯夫人此时又换成了笑盈盈的样子,正在提醒我不要忘了她所赠予的简薄之礼。她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有人入殿:
“说到侯爷私库同陛下的无别,这些珠玉,也权当是舅父替他的亲外甥赠于佳人之礼。后宫减了用度,但佳人如斯,不应辜负才是。妾身瞧着赵婕妤这般容姿,正如桃花夭夭。”
“成都侯夫人这样说,倒像是在指责朕苛待赵婕妤了。”陛下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好像忽如其来一阵雨水淋下,浇灭了阳光的灼热。
“不敢不敢,妾身怎敢道天子是非?”
侯夫人本端着茶碗,耳杯刚到嘴边,忽然听到了殿外由远及近的声音,丹唇同双眼一齐从月牙的模样变成了惊诧的圆,双手一哆嗦,几乎把茶倾倒在案几之上。
殿门外的白光耀眼,让她一时眼光迷离,纵然来不及看清来者何人,她也惶惶然地跪倒在地:“陛下驾到,妾身失礼了。”
陛下走近了她,俯身碰了碰她的手肘,将其扶起,微笑着说:“你们相谈甚欢,是朕来得突然。不过顽笑一句,舅母不必当真。”
他的舅母虽被他扶起了身来,依然有些神色不宁,惊惶地讪笑道:“妾身,妾身同赵婕妤一见如故,今日得空便来拜访。是妾身来得突然才对。”
“成都侯告病了两日,舅母不在府中照顾,却来宫中结交小辈,看来是没有大碍了。”陛下言笑晏晏,笑里却仿佛结着寒冰,“若是如此,朕也就放心了。”
她又惶惶然地行了福:“妾身替侯爷谢过陛下关心。侯爷年迈,近日劳累,感了风寒。今日也是得太后关心,召妾身前往长乐宫询问侯爷病情,妾身才得以顺道来此,同赵婕妤说话。侯爷,侯爷得太后与陛下眷念,不日定能恢复如初,能上朝觐见——”
“前些日子在侯府中见着舅父尚且康健无虞,不想转日便称病了。上朝之事倒是不必着急,舅父既是操劳过度,又已年长,朝务之事,自有旁人打理,舅父可不必挂心,当安心静养才好。还请舅母及时将朕之意转告舅父。”
侯夫人听见这话,擡起眼睛望了陛下一眼,直到碰到那似笑非笑,不冷不热的目光。
“妾身——”她欲言又止,“妾身替侯爷谢过陛下。陛下的关切之意,妾身必定向侯爷转达。陛下同婕妤请许妾身先行告退,时辰不早了,妾身还需前往长信宫,向太后请安。太后牵挂,侯爷与妾身深为惶恐。”
陛下点了点头:“既如此,舅母快些前去,别让太后等着急了。”
他吩咐李内侍将这位舅母送出了殿去。我目送成都侯夫人出了殿门,沿着汉白玉的台阶缓缓而下。
“谢陛下救我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我立在陛下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深揖。
他扶起了我的双手,问道:“朕进来之时,倒是见你们相谈甚欢,与那日筵席无别,怎是深陷水火之中?”
我叹了口气:“相谈甚欢?所谓甚欢,乃是这位夫人一人之欢。于我,则是一人之悲,实在痛苦难挨,只好请陛下前来救我。”
他讶然:“如何是一人之欢,一人之悲了?”
我便模仿着这位侯夫人说话,将方才一来一回,针锋相对的场景重新演绎了一遍,连那谄笑也模仿出了五分:“为了稳住这位成都侯夫人,我可是绞尽脑汁,将这辈子奉承之言尽数说遍了,如今脑袋空空,只怕陛下想要听几句美言,我也说不出来了。”
他被我方才入木三分的模仿逗乐了,听我这么说,便问道:“方才还言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呢,如何到了回报之时,连美言都没有了?”
“既然是大恩,必然不是美言便能回报的,当——将陛下大德告于天下!”这是刚刚演绎过的反讽成都侯忠心之语,陛下听出来了,又笑着来捏我的脸:“朕倒是觉得你,所谓脑袋空空,一肚子调皮倒是不减半分。”
我笑道:“陛下应当夸我还能苦中作乐才对。不过,陛下说成都侯已经告病两日了,可方才成都侯夫人同我言语了许多,却只字不提成都侯生病一事,倒是奇怪。”
拉车的马嘶了一声,马蹄扬起轻尘,声音越来越远。
“成都侯大约是知道朕正在查赈济粮一事了。”陛下缓步走出了殿门,立在栏杆旁,望着成都侯夫人安车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称病只是借口而已,恐怕是在四处走动,调动关系了。这不,连成都侯夫人这样的深宅妇人,也走动到你这里来了。”
“可惜赵姝冥顽不化,油盐不进,侯夫人算是走动错了地方,也白费了半日口舌。不过陛下,我方才多言了是吗?”我疑心自己犯了错。
他摇了摇头:“朕以渎职奢靡之罪免了平原郡郡守之职,又让他同灾民同食赈灾之粮,迟早会有风声传到长安。王氏外亲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日便知晓此事,也在朕意料之中。只是,真没想到,会这么快。司隶校尉彻查,也当速战速决。”
“司隶校尉查得如何了?既已有物证、人证,证据确凿,顺藤摸瓜,应当不难才是。物证便是掺沙粟米,朝廷的账簿,如若仔细核对,必然也能发现端倪。人证就更多了,灾民,陛下同我,连那位极力推脱自己罪行的前任平原郡郡守,皆可为证。”我问道。
他无奈地笑了笑:“此事并不如你想得这般简单。人证物证俱全,只能证明赈济粮饷有人贪渎。而赈济之事虽由成都侯主责,但其手下之人也有不少,层级职责虽有划分,但亦有重叠之处。倘若有人替他揽了罪责,那么这重滔天大罪,便成了御下不严的小罪而已。”
我叹了一口气。
他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你方才问及查得如何,如今只知,自河患灾祸以来,国库共拨钱三千万,于豫州、兖州、青州各郡县购赈济米粮,并送抵受水患之灾十一郡县。至今已送赈济粮三十七万五千石——”
我心中一算,惊诧地呼道:“那均价则为石八十钱!”
“你算得真是快。”他愕然。
我没有理会这句夸赞,一边思忖着一边往下说:“那足够买上好的米粮了。我知政府——朝廷收购,价格自然不必民间市集,且连年各郡经水旱之灾,粮价也会水涨船高,但不至于粮价翻倍。方才成都侯夫人也同我提及,说是原本一石粟米之价,如今只能购得一半之数。可她并不知道,我就是亲身历经过灾事之人,又常常往来于市集之中,此话真假,一听便明白。
“河平元年,豫州平县已然两年遭旱,又有飞蝗成群,其市集米粮之价也不过石六十钱。此价粟米,不能算质优,可也不算坏,最多有些以次充好罢了。若是购买劣米,便是石四十钱。所谓劣米,虽是粗粝,但尚能果腹,不至于掺沙其中。若有掺沙,便成了自砸招牌,一锤子买卖,除非卖粮之人卷钱就跑,不想在此地生活了,不然能被唾沫星子淹死,被当地百姓咒骂而死。”
说到激动之处,我小心窥了窥他,只见他并不留意我的粗俗之言,略略放下心来。
他似乎在凝神思量着我的话:“你是说,卖粮之人行欺瞒之事可能性极小?”
“正是。若是从百姓处求购米粮,普通百姓,谁敢欺瞒朝廷?一旦事发,可是会掉脑袋的。”
“你说的有理。只这购粮一环,便有贪腐之嫌。”
我暗自心算道:“若是均价石八十钱,实际仅为六十钱,即使加上人力、车马运输、米粮加工所费,也不会超过石七十钱。单单是购粮一处,就有三百七十五万钱或许存在贪腐的可能了。此乃一成有余。若是加上三成掺沙之粮,便是四成多的朝廷公粮落入了私人口袋。别说是穿城引水了,恐怕日积月累,还能再挖一个昆明池。陛下,那司隶校尉可有开始查及经手此采买之事的朝官?”
“方才尉官递上了这份奏报,朕只看及此处,便收到了你的求救之函。称自己‘不慎遇笑面之虎’,朕道究竟是何笑面之虎呢,便赶紧过来了。笑面虎,这般说法,亏你想得出来。”他嗔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既已得救,陛下便快回宣室,奏报要紧。”
“那等朕处理完司隶校尉的奏报,再来看你。”他同我作别,临别之际,又依依不舍地回望了一眼,“姝儿姿容,确如桃之夭夭。”他应当是看到了我头上的桃花簪子。
这无心一提,使我又想到了那件头疼之事,便问道:“对了,陛下,还有一事,这礼该如何?”
我指了指那个被侯夫人留在殿中的黑漆木箱,他扫了一眼,但并不走近看里面究竟何物,便随口说道:“你若是看得上,便留下吧,不过是些钗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