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6章惩戒
第086章惩戒
翌日,门口马蹄哒哒,我以为陛下驾到,小跑到了门口相迎,却见来的并非陛下的乘舆,一辆安车之上下来了一位年长的内侍,他的模样与年纪,恍惚间又让我以为见到了那位已经告老还乡的大长秋。
他端然地走下车来,拂了拂自己的长袖,扶了扶头上的帻,见到我并不作自我介绍,而是做了一个深揖:“太后有请赵婕妤至长信宫问安。”
“太后?”我一愣。她扶着额,倚在凭几之上,倦怠地说,见了我就会头疼,这个场景历历在目,仿佛才是昨日。
但这位内侍并没有理会我的话,也并不解释这异常之举,而是催促道:“赵婕妤,请吧——”
这样的催促意味着我不得抗命,只能在此人意味深长的眼神里,上了这辆车,然后又是马蹄哒哒,穿过复道,一路朝着长信宫,这个位于未央宫东侧的宫殿群,疾驰而去。
经过两宫之间的复道,很快便到了长信宫的殿前,春光似乎很难照进这个深深的殿阁之中。
沿着十丈高的汉白玉台阶往上望过去,高大幽深的殿阁,殿门大开,像是狻猊神兽张开了它没有獠牙的巨口,殿中朱漆彩绘的横梁,雕龙画凤的立柱,穿花纳锦的帷幔,都隐没在一团黑色的阴影之中。往前走几步,我也将被这个巨大的黑影所吞噬。
但这个黑影却像是黑洞一般,正释放着无穷的力量,在引着我前进,前进,一步步掉入到狻猊神兽的巨口之中。
在这个阴影*里,我看见殿中端坐着一位面无表情的妇人,挽着高髻,发髻上似乎簪着玳瑁华胜,墨色的华胜,皂色的深衣,使她隐没在这一片影影绰绰的黑色之中,或者说,化作了这个黑影的本身。
本非高大的身量,因为化作了这黑影的一部分,所以变成了与这幽深的殿阁一般的齐高,朝我扑将过来,将我扑倒在地。
我在这个令人压抑的阴影里惶惶然跪倒,右手置于地面,左手置于右手之上,头再置于左手之上,行稽首之礼:“赵姝拜见太后,太后安康。”
我掉进了这个阴影,也掉进了一个时间的黑洞,本该流逝不止的时间在我的周身凝滞,凝固成了冰块的模样,本该是和暖的春风,在阴冷的殿中游荡,失了温度,又附着了地砖的冰凉,携着轻寒,卷到我的身上。我就这样伏在地面上,听不到时间流逝的声音,也听不到从阴影里传来的起身的赦令。
跪着,跪着,跪着。
只有渐渐从膝盖里传至全身的麻木感,在告诉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可是那个阴影里的目光却骤然成了一把寒冰做成的剑,要把我刺穿,这个阴影里传出来的声音,也像是一把寒剑似的,落在光亮的地砖上,掷地有声,这个声音又从地砖上反弹至我的耳朵里。这一落地又一反弹,将这个本不高的声音放大了一倍,又添上了一层寒凉:
“放肆!孤可曾让你直起身来?跪好!”
“太后,赵姝愚钝,不知为何问太后安,却需一直行稽首之礼,不得起身。”我大着胆子,问了这一句。
“孤总听闻赵婕妤跋扈,连大长秋都不堪折辱,告老还乡了,今日见着了,果然如此。大长秋教不会你宫礼,孤便亲自来教。你若是还想在这宫中待着,便好好受着。”
我一愣,忙解释道:“太后,大长秋告老还乡,并非因我跋扈——”
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了我:“大长秋在宫中行走五十余载,自孝宣皇帝王皇后,即太皇太后始,至孤为皇后,再至今日之中宫,已随侍三代中宫,谨言慎行,深谙宫规,从未有过过失。如今,遇见了赵婕妤,便被逼告老还乡。岂非你跋扈?”
她不容我分辩,声音绵绵不绝:“自你入宫,后宫便不得一日安宁,如今连皇后都因你遭到陛下训斥,至今抱恙,更遑论郑美人如今被贬为少使,禁足内宫,郁郁寡欢,连腹中皇嗣都不得静养。”
最后这几个词从太后严厉却并不高扬、甚至略显温厚的嗓音里出来,却成了春日的惊雷,落在了我的面前,蓦然炸响。
我神思恍惚,眼神迷离,忘了身在何方,余光不自觉地望向窗外,窗外的景致也渐渐模糊了起来,似是雷鸣过后,风雨潇潇。
再凝神而望,这雨帘只是挂在我的眼前。窗外阳春正盛,晴日方好。燕语呢喃,成双而栖。
只是囿于殿阁的进深,这些春日的景致都离我很远,又因着我双眼的湿润,光影折射,影影绰绰,变得更远,失了真实。
在那不真实的昼光里,晴光染了我眼中的雨意,忽得化作了郑少使梨花带雨、哭至晕厥的面孔,而燕语声声,入了我被泣声占满的耳朵,多了一重尖利,添了些许嘶哑,又蓦然变作了陛下忿忿然“禁足”、“无召不得出”的诏令。
诏令向着她,禁锢的却好像是我。我的周身随着这个声音发怔,发愣,凝固起来,失去了觉知。
“原是有了皇嗣。皇嗣。”
我低低地自语,不知不觉,泣声随着这个声音在耳中盘旋,又间隙夹杂着不知何处,不知何人传来的斥责:“你以舞女身份,狐媚惑上,使得六宫不宁!”“陛下因你,连孤的话也不肯听!”“皇嗣若是因此有损,孤不会饶恕你!”
“皇嗣,皇嗣”各种滋味随着这个词出口,涌上了心头。
酸楚,悲戚,怜悯,惆怅,惘然,失意。
惘然……可是,怎么会?为什么?这是我本该知道的结局。结局,或是,过程。
失意……可是,为什么?凭什么?我是意外的闯入者,本就是局外人,又如何能为此感到半分忌妒与不值?内心深处的理智告诉我,似乎该替这位子嗣艰难的帝王感到一丝丝欣喜才对。
若是郑氏腹中皇嗣能够顺利降生,能够顺利长成,历史是否会有不同?不知为何,历史上一个王朝的气数似乎总伴随着皇嗣稀少甚至断绝而颓败。
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不知悲喜,难言苦乐。
但眼睛的湿润终究变成了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慌忙地低下头,那泪水落在我跪着的地砖上,映出我的面颊,那里却只有哀伤,只有自怜。这些神色在我的眼里,很快又渐趋模糊,却变成了放大的悲伤,绵延的哀怨。
这神思迷离中,我又恍惚听见了一个声音从上面传来:
“陛下受你美色蒙蔽,罔顾事实,听信于你。陛下前些日子微行出宫,听说也是你出的主意,让天子九五之尊去那水患灾祸横行之地,丝毫不顾陛下圣体与安危。”
我用力咬了咬唇,咽下了泪声道:“太后,孝武皇帝也曾亲临大河决堤之口,且作瓠子歌,谓,宣房塞兮万福来。大河水患总是关乎民生福祉。陛下只是牵挂生民,承继先祖之道而已。何况如今并非河汛之期,并无危及陛下圣体之事。”
太后显然并不满意我的回答,或者不满意我作了辩驳,恨恨道:“陛下如今虽是无恙回宫,但清减了不少,岂非伤了圣体?”
“陛下因操心政事,关切苍生而清减了几分,此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太后身为国母,凤仪天下,也当欣慰才是。”
“大胆!孤说话,哪有你反驳的份?这嘴倒是伶俐,难怪将陛下哄得迷糊了。大长秋说你不懂宫规,你的眼里还真是没有宫规。一口一个社稷、百姓,你可知,后宫干政,是什么样的罪过?来人,看着赵婕妤,让她去偏殿跪满一个时辰,中间不准起身,不准动!若是起身,便掌嘴!”
一个近侍的年长侍女领了命,走近了我。
上首阴影里的人才缓缓起身,朝我睥睨,道:“孤看着这狐媚子的脸便头疼。”
丢下这一句话,太后便由左右的内侍扶着,离了这个正殿,走到更深的阴影里去了。
我被那侍女带到了一墙之隔的偏殿,偏殿虽然稍小些,但与正殿大致无别,进深很长,陈设相仿,杏梁的彩绘也是深色为主,四处笼着华丽细密又色泽沉郁的幔帐。窗外已经换成了晌午的阳光,可是这阳光依然照不到这个幽暗的殿阁里,只有窗棂前面的一小块天地是暖色的。
立在我身旁的年长的侍女背对着窗户站着,也成了阴影的一个部分,看不清面目。
而她的身影又投射下了更长的黑影,我跪在这拉长的阴影里,恍惚觉得,深宫里的女人年华老去之后,是否都会成为这样鬼魅般的阴影,面目模糊,悄无声息,与春天无关,与活力,与生命力无关。可她的阴影却沉沉地压在我的头顶,让我直不起腰来。
这样的宫礼的教育究竟对我识礼有没有作用,我并不知道。但已经猜到,这是太后给我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