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珠玉
第083章珠玉
他眼里闪过惊喜:“你倒是能过目成诵。”
“是陛下这两句诗写得极好,令人振奋。在朝堂之中,抽刀断水,斩断浮烟浮云,撇去阴霾,必能气象一新,吏治清明。”
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两岸青山,而红日当空,金光灿烂,仿佛宝剑出鞘,劈山而出。云蒸霞蔚,凤翥龙蟠,恍如百兽朝圣。
“那——只有这两句极好吗?”他促狭一笑,问道。
我一时如鲠在喉,不知作何回答。
他见我窘态,朗声笑了,笑过之后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多了些沉郁,看着我说道:
“你方才说朕,看那歌舞目不转睛,实则,朕看见的是舞女之舞,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些饱受水患之苦、失亲离乡的百姓,面黄肌瘦,满面风尘,衣不蔽体,朕听见的是歌女吟唱,耳边响起的却是那些哀民的哭声,生而不侍,死不能葬,哽咽不绝。”
“所以,前几段诗也是极好。只是——”我垂下了眼帘。
“嗯?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悲伤。”话一出口,好像我也被突如其来的伤感攫住了。
我缓缓道:“其实,我私心并不愿意陛下心里这般沉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听歌是歌,赏舞是舞,此乃凡人之乐,人人都该有,哪怕是肩负着江山社稷,也该有,哪怕是心系天下的圣人,也该有。
“所以,我观论语,感动于孔子一生求道,栖栖遑遑,可最喜欢的却是一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乃为数不多的凡人之乐也。”
我说着,伏在了他的腿上,轻声道:“方才听陛下说那几句话,我欣慰,因为我也是万千百姓中的一个,但又心疼,因为我将陛下当做至亲之人。正如那方才歌中所唱的,‘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若是只止于此,只着眼于小情小爱,而不必管天地如何,天下如何,该有多好。”
他有些动容,抚摸着我的头发,深深地叹着气:“姝儿,有你这几句话,朕心甚慰。可生民哀乐,社稷重担,总得有人去担负这些。你一个女子尚能心系着百姓安乐,朕身为天下之主,怎能沉于声色,一晌贪欢呢?”
我擡起头望向他的双眼,他的目光亮亮的,眼底却有些郁郁。他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柔声问道:“为何这般盯着朕看呢?”
“因为陛下同我刚认识的陛下,似乎不同了。”
他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你刚认识的朕是什么样?温香软玉,饮酒作乐?芙蓉帐暖,春宵苦短?”
这一连串的成语,听着颇为熟悉,它们分别来自《西厢记》与《长恨歌》,并不是这个时代已有的产物——这是我在闻道乡的时候,甩给他的评价。
他记得这么清楚,是我不曾想到的。我的脸火辣辣,似是开始发烧,似是早至的晚霞飞到了我的脸上:“陛下,我——”
他的脸上却也映着车窗外的霞色,乘舆在官道上疾驰,道路两边的春色不断向后退去:
“朕原想要取道上林苑,带你去昆明池上泛舟。不过,正如你在成都侯府所说,自然之景,当是不事雕琢最好。昆明湖是人工之湖,虽大至万丈,浩浩汤汤,可终究是雕琢而成,与自然造物相比,差了不少意趣。”
我听闻此言,心中暗悔:“那陛下言下之意是,现在我们不去了吗?”
他随口回道:“是啊,那儿应当不为你所喜,便不去了吧。”
我的心随之沉到了谷底,叹惋道:“陛下,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如今便有此感。随口说的一番话,便是那块石头,如今砸下来,正好砸到了自己的双脚。”
他被这句话逗乐了:“你是想去看看?”
我赶紧点点头,道:“自然造物,鬼斧神工,无与伦比,可是工匠之技艺,巧夺天工,也是令人称奇,若能一开眼界,便不虚此行。”
“正话反话皆被你说了。行吧,朕遂了你意,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难道是要作诗?”我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笑道:“作诗自然好,不过到了昆明池,你为朕跳舞可好?方才那些舞女的舞,倒是让朕想念极了你的舞姿。观爱妃之舞,便是赏舞即是舞,乃凡人之乐也。”
我腹诽:“明明说舞女之舞没有入眼。”奈何昆明湖与上林苑的吸引力之大,让我笑着敷衍道:“陛下想见我跳舞,那得看昆明池风光是否能让我的心为之所动了。且看春池碧波,春风化雨,是否能予我灵感,不然跳出来的舞,便是千篇一律,没有神采的。这就如同作诗一般,兴之所至,情之所抵,方有好句。”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虽句句是推诿之词,不过这理倒是不错,难怪你作诗跳舞皆与众不同,却能入人心里去。”
昆明池的风光确实能入到我的心里去。
清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把长安吹成了江南。晚霞将自己揉碎了,跌入春水之中,为碧波披上了红裳。
岸边柳枝,慵懒地揽镜自照,梳着晚妆,要同我们一同迎接这日的春江花月夜。杨花点点,三分都作了流水,细看来,并不是离人之泪,而是春日的妆靥。
船只徐行,枕着一池春色,水波击岸,清响不绝,这是独属于春日的鸣奏。
夜晚的春风,与我在船的甲板之上撞了满怀,它吹鼓了我的袖笼,吹起了我的裙裾,让我的碎发迎风招展,让我的脸上也荡开了笑,它牵起我的指尖,引着我跳起一支春日的舞来。春风拂过我的身体,春水流过我的身体,留下了一个江南在我的心间。
兴尽而归,跌倒在陛下的怀里,那江南才渐渐又化作了长安的样子。
可这是春日的长安,是水上的长安,是情意缱绻的长安。晚霞化作了明月,杨花变成了星辉,也丝毫不减温柔。
昆明池之行,将我们此次的行程又往后拖了一日。
回宫大约三日之后,章华台罕见地有客来访。
我还未步入正殿,首先听到了一阵尖声讪笑,紧跟着这笑声,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双眼弯成月牙的形状,正有铅粉簌簌地从边上落下,又由唇边的笑纹弯成船只的样子盛接着。
“妾身不请自来,可是扰了赵婕妤歇息了。”她笑盈盈地朝我做了一个福。
我来不及揣测来客何意,便也忙回了一个福:“承蒙成都侯夫人还记得我,未曾远迎,是小辈年轻不懂事了。”
她见我回了福,慌忙地又行了一个福,似是有心同我比试礼数的到位。还好采苹端了茶水上来,我顺势请了这位成都侯夫人上座,从这没完没了的礼数比试中解脱了出来,暗自舒了一口气。
“成都侯夫人远道而来,是为何事?”我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赵婕妤可能不知,妾身倒是常进宫的,只是去长乐宫居多。蒙太后厚爱,看重至亲,常召我们这些久居侯府之人一同说话,闲聊些家常之事。偶来未央宫,也不过是看看王𫰛娥而已。原先不曾与赵婕妤结识,不敢贸然拜访。前些日子,有幸能在侯府一睹婕妤芳容,并与婕妤相谈甚欢。今日不请前来,只愿没有烦扰了婕妤。”
这回答客气又冗长,却依旧让我心里打鼓,揣摩着对面人的意图。
“那,原是我不好,身为小辈,应当常前往拜访长辈才是。夫人常往宫中,我却不曾相识,是我礼数不周,侯夫人可别怪罪。”
“哪里哪里?”她听了此话,又从座上站起身来,朝我行了礼,“上回相见,便觉得赵婕妤亲切可人,知人冷暖,是个可交心之人。说起来,倒是不怕赵婕妤笑话,妾身年纪虽早已到了父母之辈,该含饴弄孙才是,却总愿意结识年轻之人,仿佛与之相交,自己也能年轻几岁似的。见到赵婕妤,总觉得心里欢喜,忍不住就前来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