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酒色
第082章酒色
成都侯夫人笑盈盈起身,朝陛下做了一个福:“陛下,赵婕妤对湖光山景、苑囿之建颇有见解,妾身正在请教呢。”
陛下听了此言,颇有兴致地问道:“哦,朕倒是不知,你还知晓苑囿之事?那你说说,成都侯府这苑囿如何?”
我心里胡乱琢磨着他教我站出来说话的含义,是随口一问,或是想要借我之口,提点成都侯。只见他神色泰然,从容自若,而余者各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只能犹疑着起身,朝着陛下行了福,正色道:
“依我愚见,侯府院内风光,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雕琢太过,既然泉石山水、绿树翠蔓是要模仿着乡野之趣、自然风光,那么天然去雕饰反倒是最好的。”
陛下的唇角有隐隐的笑意,但旋即一个不满的质问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敢问赵婕妤,此地如何雕琢太过?”
成都侯并没有起身,而是照旧坐在原处,双手朝我随意拱了拱,脸上一片潮红,一个酒嗝顺着这句话打了出来,脸上的横肉都挤在了一块儿,三角眼登时不见了踪影,只从那横肉中间透出一丝红光,那是眼底的血丝在酒色的作用之下更加明显了。
我略一沉吟,答道:
“溪涧石潭,青草池塘,其岸势往往犬牙差互,并不会平坦如斯。若说池上——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故而,倘若只是扁舟横陈,便是仿着自然野趣,可如今我们身置的船只,太过华丽,在一片山水之间,反而突兀。
“自然之中,本是静谧,奈何歌舞管弦乐声太盛,不绝于耳,惊了群鸟,也不闻流水之声,更不闻清风吟啸。那么特意仿的自然之意便只剩了穿凿,而失却本心了。”
成都侯听了此言,仰面大笑了三声,道:“赵婕妤此话,吾听闻,倒觉得前后不一。自然之中,本就有鸟鸣莺啼,若是到了夏日,更有蝉鸣不绝,哪里静谧?而歌舞之声,乃有章法,与鸟鸣蝉噪不同。春光正好,若是没有歌舞美酒,岂不是少了不少人生之趣吗?所谓自然意趣,也不过就是为了人生快意而助兴罢了,至于究竟合不合自然山水,有何重要?”
此时,篪音早已淡去,人声忽然响起,声音圆润柔和,仿佛含着蜜,歌女出场了,那些舞人成了众星捧月中的群星。
成都侯说完这话,含笑看着这些舞女歌女,酒水入肠,他双手情不自禁地随着这歌声在案几上打着节拍,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已经无心理会我接下去说的话。歌女所唱的大约是成都侯所谓的流行的新曲,词却有些耳熟,仔细分辨,才发觉是那首极受后世喜爱的汉乐府曲子,上邪。
我却难以凝神于歌曲之上:“成都侯此话,我是不同意的。鸟鸣蝉噪,如何没有章法?正是,蝉噪不绝,而深林逾静,鸟鸣不断,故青山更幽。没有了鸣蝉,没有了鸟鸣,反而衬托不出山水静谧与幽深。
“至于快意人生,若是成都侯觉得,一定要歌舞助兴,那我倒是想说,依我愚见,最好的舞,也不过就是仿着这些自然的东西,看天上的云如何卷起舒展,看溪涧之水如何潺潺流动,看林中落花如何翩迁起舞。然后,融入舞姿之中,才是绝佳,才是不俗。”
“看来赵婕妤是看不上敝府舞女之姿了。早听闻赵婕妤舞女出身,舞姿一绝,不知可否在这船上为众人起舞,也好教吾等俗人开开眼界,如何是绝佳之舞,不俗之舞啊?”
成都侯的脸因酒色更红了,一双三角眼看着我,眼底的红血丝似乎就要迸溅出来似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侯爷!”侯夫人低低地唤了一声,语气严厉,似乎想要把她夫君从醉酒之意中唤醒。可惜她的夫君醉酒太深,从脸到脖子根都是红的,眼睛依然在我的身上,没有注意到他的夫人蹙眉低语,更不像是听到了他夫人的呼唤。
夫人只好笑着转向陛下:“陛下,成都侯言语不当,怕是醉了酒了。请陛下恕罪!妾身替成都侯罚上一杯,以示赔罪。”没等陛下开口,她便惶惶然地将一杯酒灌入了喉咙里。
这杯酒与其说是赔罪之用,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盆冰水,湿淋淋地从成都侯的头顶之上灌了下去,使他从酩酊中醒了神,可那张脸却是涨得更红,又由红变紫,最后看起来像是猪肝色。
他猩红的三角眼露出了忐忑的神色,望向他的亲外甥,只扫了一眼,撞见了那个蹙眉凝视的眼神,急忙欲起身行揖,却被案几绊了一下,跌在了原地。
案几上刚斟满的玉耳杯被撞翻了,骨碌碌地滚了下来,摔在了船的甲板之上,发出了一声闷响。葡萄酒撒了一案几,也从黑漆的案几上不断滴到甲板之上。缥色的丝质深衣像是飞溅上了一身血点子。他却丝毫顾不得,直接从那跌倒的姿势跪在了血红色的酒泊上:
“陛下,是臣喝醉了,言语无状,对婕妤失了礼,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他说到第二个恕罪的时候,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的胖脸上打去,可惜座位太窄,他动作幅度一大,胳膊又撞上了案几,“咚”的一声撞击木头的巨响盖过了他的巴掌落在脸颊上的声音。
侯夫人见他的夫君跪了下去,也赶紧换成了跪地叩首的姿势。
船上的声响盖过了悠扬的丝竹之乐与情意缱绻的歌曲,让丝竹乐声凝滞在洞箫与竹笛之内,让人声也噎在了喉咙里头,让舞女忘记了下一个该变换的舞姿。所有人都跟这个宅邸的主人一样,跪了下来。时间也仿佛停滞了似的。
陛下冷冷地看着这对夫妻,半晌才开口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言恕罪不恕罪的。不过是家宴之上的顽笑之语罢了,朕同赵婕妤岂会当真?”
他说罢便看向了我,目光复杂,我照旧读不懂他眼神中的含义。
成都侯听完这话似乎松了口气,一时却不敢起身,而那位侯夫人的目光依然紧张,这紧张的目光从陛下那里转到了我的身上。我被这双眼睛钉在了原地似的,时间凝滞不前,使我成了这船上受人瞩目的中心。
我揣摩着陛下的眼神,缓缓开口:“是啊,侯爷只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方才并非说贵府歌舞不佳,歌有下里巴人同阳春白雪之分,舞自然也是有的。而我以为,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是不论高低贵贱之分的,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罢了。能教人心情愉悦,觉得人间清欢的,自然便是美的。陛下同侯爷皆喜欢,那舞艺必然是好,何况侯爷品味不俗,所得舞女歌女皆是钟山川日月之精秀,让人难以移目。”
此时,歌舞如旧,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湖上飘散的曲子已经变成了越人歌,歌女深情地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舞女的长袖在乐声中飞舞,仿佛想用这长袖来绾住君心。
“敝府歌舞能蒙陛下与赵婕妤不弃,实在是臣之大幸,大幸!”
成都侯悻悻地说道,侯夫人的目光看向我,从紧张换成了感激。
陛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一只手在玉卮上摩挲,又过了片刻,才赦免了两人的跪地之礼。
“怎么了?从成都侯府出来,就似乎心情不佳,可是那里的歌舞真的不合你意?”筵席之后,我们便上了回宫的乘舆。“方才成都侯多有冒犯,不过,朕的姝儿应当不是这般小气之人。”他笑吟吟地对我说道。
我意兴阑珊道:“陛下莫说笑,我方才都说了,侯府中舞女歌女皆是绝色,陛下都看得目不转睛,我怎能说半句不好?”
“原是你所说的不忍移目,指的是朕啊。”
“不然呢?哦,自然还有成都侯。”
他哑然失笑:“看来并非是歌舞不佳,不合人意,而是有人吃醋了?”他一边说,一边来捏我的脸:“那些舞女的舞姿虽好,但不及姝儿的万分之一。不过朕倒是许久不曾见你跳舞了。”
“我才不是吃醋呢。都说了,女子乃是钟山川日月之精秀,既是美得不可方物,谁人不喜呢?若是不喜,大概也是装出来的,倒不如大大方方表现出来。”
我这般叹道:“不过,我方才倒是漏说了一处。歌舞能使人消愁,令人欢愉,自然是极好的,可若是歌舞之乐,让人沉醉其中,忘乎一切,纵情于此,觉得这歌舞升平,便是人间真实,这样又是不好的了,反而是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了。”
“那你说,方才成都侯府的歌舞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可是让人纵情其中,忘乎所以?”
“陛下去成都侯府之前明明怒发冲冠,同前往平原郡郡守的府宅一般。可到了成都侯府,见了苑囿风光,歌舞佳人,似乎怒气也消了,也忘了何所往,何所之。不知这可算是纵情其中,忘乎所以?”
他笑道:“原来你闷闷不乐是因为这个。”
我摇了摇头:“我可不敢在陛下面前闷闷不乐,只是有些不解罢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道:“成都侯毕竟同平原郡郡守不同。他是朕的亲舅舅,是太后的亲兄弟,在事情没有完全查明之前,朕不愿同他撕破了脸。今日去过了他的宅邸,朕心里也有了数,等回了宫,朕会派司隶校尉好好查查这些事。恐怕不止是他,那些王氏外亲,一个比一个奢靡无度,肆意妄为。等查清楚了,贪救济粮,穿城引水,私设徭役,桩桩件件,并数处置。至于是夺爵下狱,还是赐死谢罪,就看他是否有脸面茍活于世了。”
听到“赐死谢罪”的时候,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陛下真的有勇气惩治自己的舅舅?”
“为何没有?王氏仗着自己是外亲,骄奢跋扈。可这天下,乃是朕的天下。贪腐,却贪到了灾民的救济粮上,奢靡,却让劳役之人为之所苦,便是祸国殃民之举,是欺天下人。欺天下人,便是欺了朕。惩治一个成都侯,也正是给这些娇纵跋扈的外亲立威,让他们知道,手里的权力为何人所给予,这天下到底姓甚。”
“激暮霭之颓流,扬利剑于浮烟。”我轻轻地吟出了他在渭水上写的两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