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母子
第096章母子
“母后急着召见,可是有何要紧之事?”陛下清朗的声音在长信宫的大殿上响了起来,他的脚步声随着这说话的声音落在了地砖上,听起来并没有话中所谓的那般急切。
在等待陛下驾到的时间里,太后似乎收拾好了心情,恢复了原先平心静气的样子,语气已然与平素无异:“陛下忙于朝务,孤此时将陛下请来,可是叨扰了陛下?”
陛下轻笑了一声:“母后召见,怎是叨扰?母后若是不召,朕也是要来这长信宫请安的。”
旋即上首便落下了一声长叹:“说到请安,陛下舅父成都侯不久才从这长信宫中问了安,刚刚离开——”
“成都侯?”陛下似乎愣了愣,“他告病了数日,如今是痊愈了?”
“成都侯病了也有十余日了,只是初愈,便前来向孤问安。方才在此待了些时候,与孤闲话之间,提到河患各郡县赈济的差事。可怜你舅父一片苦心,这般年纪,卧病在家,依旧日夜操心。你舅父虽不曾怨道一二,可孤前些日子同你舅母说话,你舅母言及此事,谈起辛劳,几乎泪垂,虽只是风寒之症,但病中操劳,几成沉疴,病势缠绵一旬之久,才方有起色。”话音仍以一声悲戚的叹息作结。
陛下朗朗道:“风寒之症,若是服药,十日便好,若是顺其自然,听之任之,一旬方好。舅父一旬而愈,也是常情,并非罕见之事。”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又赶紧咬住了下唇,生怕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不过显然太后并没有留意到话中的巧妙和讥讽,只是自顾自往下说:“说起来,倒是母后之过,这差事也是孤三番五次向陛下所求,成都侯怕是负了孤,也怕负了陛下,才如此般,尽心竭力,不敢怠慢。若说风寒之症,虽是常见,但来势汹汹,你舅父毕竟年迈体衰,不比年轻之人,病势凶险之时,几乎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话到此处,几乎含着泣声,令人动容,我正努力回想着成都侯的圆脸和精亮的双眼中哪里有憔悴的迹象,又听见太后哀声补充道:“本瞅着圆脸大耳,像是有福之人,如今看着,却比那河患灾民好不了几分。纵是如此,也不知差事办得到底如何,是否称人心,合人意。”
我不禁嗤笑,若是灾民人人皆是面孔圆润,声音洪亮,脸上挂着横肉,那所谓灾事,恐怕是肥猪赛过大象,莲藕四百斤一条,而干涸的水池同贫瘠的山林,一朝一夕变作了酒池肉林的灾异。
陛下亦不为之动容,只听见他直言问道:“母后今日教朕前来,可是要问成都侯赈济差事办得如何?”
“孤久居深宫,不理政事,差事办得如何,陛下自有判断。孤也深知,朝野之事,功过是非,并非一二言语便能说清楚的。只是孤见成都侯这般情状,只道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有不当之处,只愿陛下能思其辛苦,以血亲为念,多些宽待,便是给了母后一些薄面了。”
陛下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只是说:“成都侯的差事如何,朕自会查访,也有决断,请母后毋再操心。母后今日召见,若无他事,儿还有不少朝事,先行告退。”
太后勉强笑了一声,这笑声干瘪,像是因牙关紧咬,而把笑挤扁了,同时声音也尖利了起来:“今日将陛下请来,不过是几日不见,生了思念。陛下微行数日,清减了不少,朝务再忙,也该以圣体为先,不宜过劳才是。”
“近日未曾来长信宫中向母后请安,是儿的不是。不过母后不必忧心孩儿身体,孩儿尚且年轻,素来康健,只愿效法先祖,勤勉朝政,以保社稷宗庙。”
“陛下年轻,正值盛年。追思祖德,勤于朝务,先帝还有许许多多大汉先祖,若是有知,听到此话,必然欣慰。”
伴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息,太后又道:“孩儿长成,为母则日渐老迈。或许真是老了,总愿时时见着孩儿,还总是想起过往之事。那时候,先帝爱重定陶王,孤虽为皇后,汝且为太子,但放眼朝堂,终究是孤寡之人。朝臣多的是见风使舵之人,或是摇摆不定之人。若是没有你这些王氏舅舅们四处奔走,拉拢了几位先帝宠幸的朝臣,恐怕如今这高位之上的,不是陛下,孤也不会坐在这长信宫中了。”
陛下的声音淡淡的:“母后,十几年前的旧事,何必重提?”
“是啊,母后老了,陛下羽翼已丰,母后甚是欣慰。”太后虽这样说,语气却含着明显的怅然,“只是这人啊,越是年长,越是容易思及过往。陛下如今年轻,等到了母后这个年纪,便知道了。母后此前听人说起过一句话,近日想想,觉得甚有道理,不过一时间倒说不上来,大概是说天下之人,多是利益往来——”
“母后想说的,可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乃太史公书货殖列传中之言。”
“正是。陛下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幼时念书,成都侯也曾在旁指点过一二,只是你舅父不是很通,论及诗书,还不及幼子,倒闹了不少笑话。一日,陛下正诵读论语,恰至‘或曰,以德报怨,何如?’陛下朗声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你舅父却在此时插嘴,若是对待舅父,该当何如?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怎么说的?”
陛下没有出声。
“陛下说:舅父与父无异,父子无怨,甥舅无间,若有嫌隙,必以德报怨。这般图景,且在眼前,童言稚语,犹在耳边,你们甥舅二人,在母后跟前笑闹玩乐,如今想起,真乃人伦之乐也。”
太后说到最后的动情之处,笑出了声。
只是这样的干笑依然没有得到呼应,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回了一句:“幼时之事,朕倒是记不清了。”
“忘了又有何妨?陛下忙于朝务,日理万机,自然有许多记不得的事,只要不忘记不该忘记之事便好。”
太后的语气与她话中表述的风轻云淡不同。声音出了口,在这不见阳光的殿阁里骤然受了寒,沾了层冰霜:
“方才陛下说的那一句话,天下之大,不过都是利来利往罢了。不说天下,就是朝堂之上,也不过大多是驱利之人罢了。真正忠心之人,又有多少呢?真正情真意切、心口一致之人,又有多少呢?以利为联结,有多少心口不一,口腹蜜剑?若说忠,不过是忠于自己的私利罢了。唯有血缘是为长久,非因利而来,不因利而往。母后到这个岁数,历经多少事情,别的不说,人情冷暖,看得比陛下明白。”
陛下的声音不知是否受了这层冰霜的感染,也是冷冷的:“母后嘱咐,儿铭记于心。只是纵观历史,同室操戈也是屡见不鲜,血缘是为长久,可血亲是否忠心,是否掺杂私利,到底是要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
“是啊,陛下如今已经长成,自有明断,母后心里却总将陛下当成幼子,也是年愈长,愈糊涂了。不过,天下父母,从平民到皇家,哪个不是如此?殚思极虑,劳苦一生,不过都为了儿女。身在草莽,只愿庇护子女,愿其一生无虞。身在皇室,便愿其身边皆是忠贞之人,肱股之臣,可为陛下分忧。”
“母后苦心,儿明白。大汉以孝治天下,便是要向天下人彰显,父母长辈之慈心,而反哺之。上及天子,下至草民,皆是如此。朕为天子,当为天下之率,也愿母后安乐,康健无虞,享乔松之寿,有龟鹤之年。”
一声干笑过后,“母后年长,终有大限,所谓乔松之寿,龟鹤之年,不过是孝子祝愿而已。父母何求?子女无忧,为人父母,自然安乐——”
这话很快被陛下打断:“母后福泽深厚,切莫做此感伤之语。”
“是啊,母后有儿如此,岂非福泽深厚?”太后的声音高了一些,一字一顿道,这样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不满。
不过旋即又恢复了方才的沉声,甚至含了悲音,尾音颤颤:
“今日不知为何,或许真是年纪大了,见了成都侯,闲谈之间,追忆往昔,思及来日,不觉伤感。孤之阿父,生子九人,也算是家族兴旺,又遇先帝与陛下爱重,自籍籍无名,亦无官身,到如今受陛下恩荫,满门皆侯。可惜,侯门显贵,终不敌岁月侵袭,陛下母舅,不少已经体弱年衰,新都哀侯【1】早年病殁,而成都侯此番大病,形容憔悴,让人不由想及晚年,年迈之躯,还能这般病上几场?家族显达,可终有凋落之年,不过是假以时日而已。”
陛下叹了一口气:“母后,成都侯终归是已然病愈,何苦再想这些莫须有的来日之事?生死有命,但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生在皇家,朕身为天子,而母后身为太后,更不可仅仅着眼于一家之私,当以天下为念,视四海为家才是。更不可以一己私念,影响了圣断才好。”
“孤终究是深宫妇人,眼界狭小,不及陛下心怀天下,胸有四海。妇人之念,为母之念,不过是一己之私,儿之安好,兄弟无故。至于天下,山河社稷,有陛下满心念及,还不够吗?”太后似乎冷冷笑了一下,“一个母亲,已经将自己唯一的亲子,献给了天下,如今形如孤寡,还不够吗?”
陛下的声音犹疑着响起:“母后——”
但那冷笑的尾音已经化作了一声哀叹,盖过了陛下将欲出口的话语:“唉,母后真是老了,如今只是同陛下说了会儿话,身子便有些不支了。”
“母后有何不适?可要宣召太医令?”陛下的语气有些紧张。
“不必了,许是夏日暑热,孤又日渐年迈,有些受不住,休息片刻便好,陛下切莫担心。”
“母后,那朕扶您进寝殿歇息。顷刻让凌室再送些冰来降暑。”
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陛下疾步上前,要扶着他的母亲入后殿休息。
“对了,陛下,是母后越发糊涂了,成都侯只怕此刻还候在前头偏殿,只求一见。陛下若是不急着回去,便见见吧。你舅父大病初愈,本请求宣室问安,奈何这两日陛下太忙,未得面见之暇,只嘱咐其静养,不必上朝觐见……关切陛下与孤,便先来了长信宫。终归是血脉之亲,不比外人……”
太后的声音有气无力,语气似在恳请。我隔着墙,只隐隐约约听到几句。
“母后说的是。成都侯既已来了,朕定当相见,反正若是今日不召见,明日或者后日,朕也会……”
“还有,别怪母后啰嗦,陛下膝下尚无子嗣,如今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