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隔墙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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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隔墙

第095章隔墙

这日,我照旧跪在长信宫的偏殿。夏日的午后,风声,树声,鸟鸣都在骄阳与热浪中归于沉寂,只有鸣蝉依然聒噪,高一声低一声,像是午后的催眠曲。耳边已经鼻息如雷,我自己渐渐习惯了双腿的麻木,也逐渐昏昏欲睡了起来。

“拜见太后!”一个声音从一墙之隔的主殿传了过来,浑厚低沉,有些似曾相识。接下来是太后的声音,不似此前对我的厉声呵斥,而是沉静柔和。但由于相距过远,这个沉静柔和的声音我在偏殿全然听不清晰,但语调平平,大概能猜到是寒暄之语。

寒暄之语往来了几回,接着那个似曾相识的浑厚低沉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哀求的哭腔:“太后,你可要为为兄做主啊!”这个哀求之声把我拉回了那日游船之上歌舞欢声的宴席之上。

我从那昏昏沉沉中忽然清醒了过来。看守我的年长侍女的鼻息声依然不绝,这雷鸣般的鼻息却成了天然的掩护,我在这声音的保护之下,悄然靠近了偏殿的隔墙。

“……你若是内心无愧,如何害怕陛下查那赈济粮饷之事?”这是太后的声音,这声音也从最开始寒暄的柔和,变得焦急和尖利了起来。

“太后,陛下不信老臣,您可要相信为兄啊!为兄虽然负责赈济粮饷一事,但绝对无心从中牟利——”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无心谋利?若是你未曾从中贪一分银钱,你为何这般害怕?赈济差事,可是你求着孤,孤再腆着脸同陛下求了不下三次,陛下才许诺下来的。可你非但没有好好把握时机,向陛下力证你的能耐,还从中贪了不少。听说你那私宅大修了一遍,赤墀青琐,形同宫室。单是凭你的食邑年俸,够这一半花销?你如今差事没做好,简直就是伤了孤的脸面!伤了王家的脸面!”

“太后,臣,臣知道此次陛下委以重任,乃是太后举荐,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哪敢不尽力而为?哪敢如此大张旗鼓,谋取私利?这赈济粮食,经过多人之手,若说贪腐,那也绝非为兄所为啊!是臣的属官,是他,他为了一己私欲,蒙蔽,蒙蔽了臣啊!”成都侯的说话声渐渐结巴了起来。

“你是怎样的人,别人不知,孤还能不知吗?你修缮私宅,是哪里来的钱?”上面的声音冷冷地落了下来。

“臣之食邑年俸却确实不多,可毕竟自河平二年,便得了侯爵,两年以来,也有积累,修缮私宅虽耗费不少,但也不至于要贪图灾民的赈济银饷。求太后明察啊!”他的头似乎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沉闷的重响。

“孤居于深宫,早已不理政事,明察不明察的,都要看陛下。你如今求孤,又有何益?若真如你所说,清者自清,陛下定然也会知晓,你又何苦跪在孤这里,苦苦哀求?”

“太后,陛下年轻,耳根又软,或许听信奸臣之言,既然开始查臣行事,必然心中对臣之忠心有所疑虑。再加上,赈济粮饷之事,毕竟臣为主责,哪怕是他人有贪腐行径,臣必然也脱不了干系。臣之属官已然自尽谢罪,承认了所有罪责,臣刚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听说陛下依然在苦苦追查,揪着老臣不放,臣实在不知是何原因啊,陛下为何不信老臣?”

“陛下早已不是孤膝下幼子,朝政之事,自有明断,信与不信,自有道理。你同孤说,有什么用?”

“臣……臣毕竟是您的亲兄长啊!陛下或许不信舅父,可太后万万不能不信兄弟啊!陛下素有孝行,大汉又以孝治天下,若是您替为兄美言一二,陛下定然听得!定然听得!”

太后的声音含了怒气:“这差事不就是孤为你谋来的吗?孤若是再为你美言一二,岂不是成了存心包庇自家人?你若是真的清白,贪渎之事皆是下属所为,那你为何害怕陛下追查?为何今日抱着病体又来求孤?”

成都侯振振有词的声音打了个弯:“太后,若是说贪,*朝臣之中,何人真正清清白白,不曾贪渎过一分银钱?何人为差,不包藏一分私心?就连前丞相匡衡,出身贫贱,在朝堂之上,口口声声言及‘为吾百姓’,张口闭口不离‘削减宫室之用,节俭靡丽之事’,可也为了多占四百顷良田,被陛下革职戴罪,不久忧惧而亡。”

太后的斥责旋即而来:“你真是枉读了圣贤书!不同圣人贤人看齐,偏与这些罪臣作比!”

“陛下如今追查,只怕不止是赈济粮饷一事。倘若陛下真查出来什么,臣怕也是会有不小祸事,夺爵罢官都是事小,恐怕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啊。为兄若是获罪,这是丢了咱们王氏一族的颜面!丢了太后的颜面啊!血浓于水,既同为王氏血亲,太后不能见死不救,任由兄长自生自灭了去啊!”

成都侯声音中的哭腔越来越明显,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他的脸,向上扬起的满脸笑纹现在已经换成了向下的幅度,老泪纵横,顺着这向下的纹路滴落到长信宫的地砖之上。

“你是孤的兄长,可陛下乃是孤的亲儿!孤如何能置陛下于举步维艰之地?”太后气急败坏说着这话,声音由远及近,一字一字随着脚步声一同落地。

“太后!您为兄长说话,如何会置陛下于左右为难之境?陛下乃是天子,朝堂之上,是非判断不过取决于陛下一人而已。陛下有所决断,那些朝臣不过都是些曲意逢迎之辈,哪里能还再多做言语?”

成都侯的声音不减,哭腔依旧,他所跪的地砖上怕是已经由浑黄泪珠汇聚成了一面镜子,能映照出他那张绝望的脸。

“且不论朝臣如何,你这般说,是置天下生民于何地?陛下心系苍生百姓,心系社稷福祉,牵挂受灾之民,故而极为重视赈济一事,这岂是做于朝臣看的?你若是真的被查实了贪腐赈济粮饷,那就是犯了陛下之大忌,犯了社稷之大忌,孤如何救得了你?同陛下再多美言,也是无用!”

太后愤愤然丢下了这些话,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离。

“太后,说到底您还是不信兄长!要为兄如何做,您才能相信为兄?为兄或许确实受了钱财所惑,从那赈济粮饷中拿了一些入自己的私库,可水患灾民,不计其数,上顿不接下顿,一个个如狼似虎,这么些粮饷,哪够饱腹,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陛下揪着不放,大概是,是忌惮王氏,想要借此立威,杀鸡儆猴。况且,况且,为兄早已悔过!”

“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人如何信,你早已悔过?”太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变作了愤怒地跺地声。

“为兄日日悔不当初!太后,陛下,若是不信——”成都侯在她身后仰天长啸了一声,紧跟着撕心裂肺般长叹之声,“为兄愿自行黥面、割鼻向太后与陛下请罪!”

“你说什么?!”太后似乎踉跄了一下,几个仓皇的脚步声从左右两侧响起,应是她身边的侍女慌忙扶住了她。她却依旧站立不稳,声音开始发颤,仿佛苍老了几岁:

“你……你……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你这是在逼孤!”

“为兄愿自行黥面、割鼻以请罪!只愿太后与陛下相信臣悔过之意!”成都侯的声音高了几度,像在起誓。这起誓声回荡在空旷的主殿中,好像把这个幽深空寂的大殿变成了黑洞洞的诏狱。

诏狱里的女人被这里头凝滞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来,连着“暧呦”了两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在隔墙的一侧,也有些心急了起来,便悄然移步到了偏殿与主殿相连的大门处,想要一窥究竟。

从那门缝里看去,只见太后的手肘被左右两侧的侍女扶着,而她的双手则捂在胸口之上,好像突如其来堕入了诏狱之中,而引发了心痛之症似的。过了半晌,才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缓缓回到了座上,坐了下来。

成都侯依然跪在原地,并不起身,也并不关心妹妹的心痛之症。脸上的泪水已经干在一道一道的皱纹之间,他梗着脖子,眼神正视着前方,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好像正在迎接着并不存在的黥面、割鼻之刑:

“这赈济之事,乃是太后为兄长谋得的,如今兄长因此受罚,夺爵下狱,甚至丢了性命,而王氏颜面尽损,恐成为朝野内外的笑话,难道太后可以心安?日后可以在这长信宫中睡得安稳踏实?”

他的声音也带着铡刀的森森寒意:

“太后哪怕不顾惜兄弟之情,不顾老臣死活,也该顾惜王氏一族,陛下对待外亲,表面倚重,实则忌惮。鸟尽弓藏。如今老臣是第一个被陛下开刀的王氏族人,日后,定将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说不定,明日就是车骑将军王音,后日就轮到了大司马大将军王凤!我们王氏一族难道要步乐昌侯之王氏,以及平恩侯之许氏【1】一族的后尘吗?!”

这些话落地之后,殿内恢复了长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先退下吧,去偏殿候着……”太后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这几个字。

我心里一惊,心跳漏了一拍,后面的话也听不见了,心里只怕成都侯推开了这偏殿的门,撞破我偷听一事,太后记起我来,又是罪加一等。好在这忐忑只是一时,只见成都侯朝太后磕了响头,告了退,被旁边的内侍带出了殿门。他出门之时,背比原先更加弯了。

半晌无声。太后歪在座上,依然捂着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向左右之人轻声下了命令。

“去……去请陛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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