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父母
第094章父母
“婕妤,慢些。”采苹与江离二人候在殿外,一左一右上前要来扶我。
我朝她们摆了摆手,俯身掸了掸深衣下摆的灰:“今日看守我的那位侍女打了盹儿,我就坐了好一会儿,你们且看,我现在走得稳稳当当的呢。”
夏日的阳光拉长了昼日,我望向远处,道路化在了这白光里,看不见尽头:“要我说,这夏天来得好,夏日悠长,到了午后,连鸣蝉都是倦的。那位侍女年长,气力不支,说不定明天,我又能偷懒一日了。这日复一日,总有结束的时候。”
“婕妤,奴婢不明白,为何婕妤一直不肯告诉陛下呢?”采苹不解地问道,眼眶却不由红了起来。江离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唉,陛下好些时日不来章华台了。婕妤要不什么时候去宣室殿找陛下?陛下疼婕妤,必然会跟太后好好说说。”
我摇摇头,怅然道:“陛下忙着呢。太后训导宫规,微末之事,又没有越权,告诉陛下做什么?若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干扰了判断,影响了要务,可就不好了。”
这日人定时分,陛下却来了我的殿中,一脸倦容地对我笑着:“姝儿,朕一直忙于朝务,这么多时日,你有没有想朕?”
我仰脸急切问道:“陛下还是在忙着成都侯之事?”
他点了点头。
“陛下让尚书查办司隶校尉与京兆尹,这几日可有什么结果?”
他却一把抱起了我,耳语道:“先不谈这些事儿。朕多日不见你,想你想得紧。”
说着,吻便从我的唇上,滑到脖颈上,再滑到我的锁骨之上,衣衫从那里松了。蝉鸣从窗外传来,长一声,短一声,与彼此急促的呼吸奏成了合鸣。
我们仿佛回到了那日的渭水之上,回到了更遥远的乡野之间,月色的轻纱与星辉的织锦将我们的身体温柔地缠在一起,像是宇宙蒙昧时期的襁褓。帐幔不见了,床榻不见了,屋顶不见了,我们就躺在天与地之间,头顶是银河,脚下是流水,这水波清凌凌地拂过我们身体的每一寸。
而再一睁眼,银河又回到了帐幔的样子,无数夜明珠在上面化成了明月与星空的模样,幽幽地照耀着我们,与窗外的月色争辉。流水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幅薄薄的丝衾,泛着泠泠的光泽。
“对了,朕记得你此前同朕说过一首民间的诗?”
我想了想,问道:“是半个多月前成都侯府的歌女所唱之歌?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正是。朕先前没注意到,你只听过一遍,便能成诵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所谓博闻强识,不过只是唤醒了沉睡的记忆而已:“这样的好诗,若不记在心里,便是浪费了。”
他笑了笑,说道:“那,这般好诗,这样的誓言,你记住了,是要作甚?要说与何人?”
我别过脸去,嗔怪道:“我要说与之人,早已说过。只是有人心不在焉,没记在心上罢了。”
他将我拉到了怀里,笑吟吟地看着我:“谁说这人没记在心上?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真正的过目成诵。不过,我听他这样说,噗嗤笑了出来。他不以为然地问道:“怎么了?为何发笑?是朕哪里说错了?”
我痴痴笑道:“笑陛下说这话的样子,如同,初经人事,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也笑了,却说:“是谁元日祝祷之时说,愿朕,万里归来,仍是少年的?”
“陛下这也记得呐。”
他捏了捏我的脸,不由地叹了口气道:“朕也只能在你的面前,当一回少年了。合宫之内,还有谁能让朕无所顾忌地这般开怀?朝臣能偷闲,能称病,能辞官,能告老,可是朕不能。”
他的愁绪传染到了我身上,我忽然有点心疼面前这个男子。所有人都有所选择,只有他,是无从选的,生于皇家,长子嫡孙,这天下的责任,天然地便落到了他的头上。
天下之人,包括我,所看到的,是身在这个位置上,应当负有的责任、义务、使命;看不到的,是这个位置上的人,也会痛苦,也会疲惫,也会迷惘。
有野心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如鱼得水,挥斥方遒,杀伐果决。有能力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安之若素,挥洒治世之才,汇聚天下英豪。有仁心的人,在这个位置上,爰居爰处,忧民之所忧,乐民之所乐。平凡之辈呢?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因杀伐伤害了仁德之心,而痛苦,因民生多艰却无法使民安乐,而疲累,因用经世之学却识人不明,而惘然。
我心中郁郁,伸手抱住了他:“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儿,都可以告诉姝儿。守护是相互的,我或许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可至少让陛下的心有一处可以暂时歇息的地方。”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疲惫地笑道:“连朕的母后,也从未同朕说过这样的话。”
“陛下是天子,母亲是太后,皇室之中,不同于民间,母子疏离,父子不亲,也是常见。”我顺口感慨道。
“是啊,朕是天子。母子之间,总隔着一层君臣之道。寻常的亲近,从未有过。有时候,稍稍感到亲近,可接下来,不是有所求,便是有所请。”他如是叹道,眸光黯淡了下来。
这话让我生了隐忧:“陛下今日,为何忽然说起太后?难道是因为陛下查访成都侯贪渎之事,被太后知晓了,太后请求陛下,顾惜外亲?”
“此事,太后略微问及,并未深究。不过想来,也是迟早的事。”
他的声音继续沉了下去:“朕原同你说过,成都侯其人,只知歌舞宴乐,享乐之事,难堪大任,虽予了侯爵,赐了食邑,但一直未得重用,只是太后到底心慈,顾惜兄妹之情,几次三番恳请于朕。一次两次朕尚能推却,可三次五次,朕不好再驳了太后的面子。”
“尚书审问尉官与京兆尹,朕一直令人瞒着,不许走漏任何风声,故而,成都侯与太后只怕是皆以为属官认罪,贪污赈济粮饷一事便可到此为止了。不过,如今,尉官和京兆尹皆已交代了成都侯贪渎奢靡、私设徭役之罪的实据,朕欲治其之罪,太后那儿迟早会得了风声,到时候,还不知要如何为难于朕呢?”他说到此处,长叹了一口气。
“已经交代了贪渎之罪的实据?”我心里暗暗振奋,本想再追问些细节,但见他面有倦色,不愿多言,我便柔声劝慰道:“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陛下下了决心要做的事情,太后如何能强逼?陛下说是太后心慈,顾惜兄弟,可依我看,是陛下心慈,不愿忤逆了阿母。”
他幽幽道:“朕自然愿意母后安乐,而不愿见其愁容。有时候觉得,母后与朕疏离,是朕做得不够好。”
“陛下不能这样想。子夏问孝,子曰:色难。陛下在宫里之时,晨昏醒定,一日不缺,对待太后,和颜悦色,已然可称之为孝,哪怕孔子来了,也挑不出错。”
他捏了捏我的脸,勉强笑出了声。
我又道:“何况,父母爱子,应是不设条件,无所求的。倘若初心是求其反哺,求其顺从,求其体谅,求其回报,那么这般所谓的爱子,不过是将抚育之恩,作为枷锁,束缚,武器罢了。”
他过了半晌才问道:“可天下之大,哪有无所求之爱呢?羊跪乳,鸦反哺。子之言孝,也是为人子女,顺父母意,服其之劳,如此而已。”
我凄然一笑:“其实有时候,我倒是觉得,子之爱父母,才是真正无条件、无所求的。孩子诞生,唯有天性,而无我执。无私念,无欲念,无执念。孩子的爱,与父母美丑,贫富,康病,脸色都无关。”
他并不反驳我的话,只是看着我,眼底是无尽的哀戚与失落。
在他的眼里,在那被长长的睫毛所盖住的阴影里,我看到了这个身居高位的男子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那里住着一个五岁的男孩,在暴雨之夜,苦苦追逐,祈求着他的阿母,给予他一个拥抱,一个吻。暴雨如注,他阿母的身影却隐匿在黑夜中,看不清晰,但若是看清楚了,便知,那是一个永远追不到的影子。
我终于懂了他的落寞。
他合上了双眼,侧过了身去,似是沉入了梦里,可这样看去,他的睫羽微颤,在幽昧的明珠的光下,有些晶亮。良久,耳边又传来了一个声音:“姝儿,你的阿母,是怎么样的呢?”
“我的阿母?”
我的心骤然一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