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供词 - 我不是赵飞燕 - 石门之客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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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供词

第092章供词

陛下说是有朝务要处理,却并没有急着回宣室殿。他牵着我沿着太液池的湖畔往前走着,直到众人与凉风亭都隐在了绿杨烟的后头,消失不见。连侍从也被他退了下去。

我笑着朝他道谢:“陛下又救了我一次。”

“朕只是见你有伤感之色,猜你也无心多留了。你本就在后宫受了不少委屈,又同朕微行,见了这么多民生疾苦与贪官恶吏行事,心里承受了不少。蒲青青而踞岸,匿兰蕙之芳踪。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脸上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陛下的心里比我负担的,多得多。我方才硬拉着陛下作诗,只是不愿见陛下总有愁色,虽说应当先天下之忧而忧,也该有一刻开怀。”我拉了拉他的袖子,解释道。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的眼睛,说:“朕岂会不知?”

接着,他叹了口气:“能让朕开怀的,也只有你了。知道朕所愁为何的,也只有你。你方才所言,而彼之民,饥肠辘辘。嗟之叹之,何为福禄?一字一句,皆落在朕的心上。”

我听到这般伤心之语,只想安慰斯人,便说:“我所嗟叹,乃是因为,我非朝堂之臣,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尽所能,行实事,来帮助这些哀哀生民,而只能在这后宫苑囿之内,嗟之叹之。然而陛下不同,陛下身为天子,大权在握,利剑在手,可以整顿朝堂,惩治贪官恶吏,宛如那日陛下诗中的扬利剑于——”

他却打断了我的话:“朕身为天子,是天下之主,但纵使如此,纵怀凌云壮志,有时候也只能‘倚长剑以兴叹,望雾霭而长嗟’罢了。”

“兴叹,长嗟,是因为陛下亦是凡人。可坚持下去,终会见到峰回路转,重山中断,金乌霞丹。”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你猜猜,朕令司隶校尉查了这数日,尉官所报为何?”

我摇摇头,心里却有些不安:“难道与我的预计不同?”我以为人证物证俱全,证据确凿,顺藤摸瓜,坐实成都侯贪渎一事,应当不难。可他的眼神却告诉我,并不如是。

不出所料,他口中吐出了这几个字:“截然不同。”

“陛下可信?”

“朕只信目之所睹,耳之所闻。”他眼底的愁云不曾散去,但目光灼灼,声音坚定。

这几个字给了我些许安慰。

目之所睹,一面是掺沙粟米,饥民遍野,一面是穿城引水,百丈行船。

耳之所闻,一面是鸿雁哀鸣,泣声不绝,一面是歌台暖响,玉磬朱弦。

我轻叹了一声:“陛下此前便猜到了,成都侯告病是为借口,只是为避风头,四处走动,上下打点。”

“只是朕没想到会这么快。朕令司隶校尉速查之。到今日,不过七日而已。可从上到下,上及属官,下至吏卒,竟无一人直指其罪。他的属官尽揽此罪,称自己行了贪渎之事,为钱财所惑,数日提审之后,竟于昨日自尽于监察狱中。可司隶校尉抄检其家宅,却见室如悬磬,环堵萧然,所抄没之财,仅仅为粱米二十石,钱十余缗,金唯两饼而已。其妻儿,皆是短褐穿结,身无长物。”

他说到最后,手已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乍起。

“如此说来,此人虽揽了罪责,引咎自尽,可或许只是替罪之人?”

“此正是朕之意。”他微微点了点头。

“可他为何——”我猜测着,“他会不会像京兆尹一样,被成都侯行了贿?或是,此人有何把柄在成都侯手上?所以忧惧之下,自尽而亡?”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着我沉声道:“朕又闻,此人,出身贫家,虽有些诗书之才,但放眼朝堂之内,并无裙带关系,其早年攀附了车骑将军王音,为其门客,后来车骑将军见其谦卑,有德行,才予了一官半职,使此人有机会出入朝堂。此人膝下有一儿,年方十八,亦受车骑将军提拔,出入随之,为其扈从,颇得爱重,五日之前,正是其父受司隶校尉提审之日,得了曹掾之职。”

他说着,将脚边的一粒石头踢进了湖里,湖面清风吞没了石子落水的声音,只余了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

“竟是以一己之命,换儿前程。”我喃喃道,又问,“车骑将军王音可是成都侯兄弟?”

他久久地望着湖面的涟漪,直到那皱起来的湖面重新被清风抚平,才说:“是其堂兄。”

“此前陛下称王氏族内素日不睦,兄弟阋墙,可到了这种祸及家门,分崩离析的关键时刻,到底成了兄友弟恭,铁板一块了。哪里还能见得着平日嫌隙?”我望着他看过去的方向,风抚平了涟漪,又把阳光揉碎成了玻璃渣的样子,嵌进了湖水里,“这成都侯贪渎之案,看来是陷入了僵局了。”

“岂止是僵局?如今这属官及时自尽,算是了断了此案。朕先前担心的正是如此,成都侯虽有罪责,但不过就是御下不严,微末之罪而已。与贪渎赈济银饷相比,不及万分之一。”

他恨恨地往一旁的杨柳上锤了一拳。杨柳感到了怒气,杨花作了萧萧直下的急雨,让树下的人睁不开眼,一片迷蒙。

挥剑斩浮烟,面前正是水澹澹兮生烟。烟波太盛,让人迷了双眼,乱了心神,无从下手,不知该挥剑向何处,最后只能变成了,抽刀断水水更流。

伊人愁绪不消,我沉默了许久,心里总算有了主意:“陛下看过了此人的招供之词,还是仅仅只看了司隶校尉奏报而已?”

“怎么,你觉得司隶校尉奏报,不可信?”

我摇摇头,忙道:“我不懂大汉刑狱,亦不知审讯之法,但想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倘若此人真是被迫认罪,揽了罪责,总能在其认罪词中找到蛛丝马迹。陛下称成都侯御下不严,我看倒是御下极严,在其御下,这些人皆成了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了。”

“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微微蹙眉,不解地问。

“对其动不得的人,用金银布帛,而动得的人,则逼其就死。如此,不正是将人变成了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这位属官,若是知晓一些成都侯贪渎之事的内情,那如今便永远不能开口说出真相了。”

陛下听着这一番话,似是陷入了沉思。

我继续说道:“虽是如此,可这或许也为查案的僵局提供了破解之法。死人既然无法开口说话,便从其已经开口之言入手。成都侯行贪,遮掩得极好,而这属官,哪怕真的有所参与,恐怕也无法对各种细节了如指掌。桩桩件件,从采买,到运粮,到掺沙,到库存,到分配,详细问下去,总有破绽与不实之处。如今才只是七日,成都侯忙着上下打点,自顾不暇,必然不可能在司隶校尉提审属官之前就将一切都串通好。”

我稍稍沉吟,解释道,“恐怕,这成都侯,光是说服此人当替罪羊,便花了不少工夫,还得同车骑将军商量对策,又得嘱咐成都侯夫人进宫走动。”

他的眼神亮了亮,流露出了赞赏之意:“姝儿,没想到你还知道狱案之事。”

我自然不能说是来自影视剧的启发,只能讪讪笑道:“经验之谈而已。”

“嗯?”

我灵机一动,道:“椒房殿上,我也是受过审之人。前朝的刑狱案件与后宫的案子,内容有别,审讯之人有差,但这道理,是相通的。无论是审问之人,还是受审之人,都要从对方所言之中,找到破绽,一个力证有罪,一个力证清白。可是,无论如何,假的变不成真的,真的也变不成假的。欲加之罪,不患无辞,但也拿不出真凭实据。一场大戏,再是严谨,终究不是人间真实,总有百密一疏之处。”

“看来,那日若是朕并未归来,你必然也能从中脱身。”他看着我,缓缓说道,“正是应了你那句话,女子虽是体弱,但并非弱小。”

我不知这是真心实意,还是揶揄之词,只是强颜欢笑问道:“陛下是否觉得‘忽峰回而道转’?”

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人人都说要为朕分忧,只有你是真能为朕分忧。”

等我们到了宣室殿,罪人呈堂证供已经由司隶校尉依令呈上。陛下让尉官出去待命,自己拉着我坐在了书案之前,同我共阅起了这份案牍。

这份证词的最后摁着一个红色的指印。血迹不再新鲜,成了污浊的殷红。这暗红的指印之外,旁边的字上还洒了斑驳的血迹。

听尉官方才所言,正是担心这份满是血点的证词惊着陛下,污染了宣室的案几,才未及时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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