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螽斯
第091章螽斯
“若是不负韶华,短也无妨,若是大而无当,长也是虚妄。”
我努力挤出了一丝笑,答道:“龟虽长寿,可是一动不动,有什么堪羡的?”
陛下因我后面半句话笑了出来,又点头称道:“不负韶华。说的好。应是如此。朕倒是又想起了你题过的舜华之诗,若是没记错的话,正是‘花朝日尽,何羡节长?’【1】”得了陛下的认同,众人也纷纷点头。
只见卫婕妤双手捧着竹简:“妾身不擅作诗,文思不及众人分毫,还请陛下过目。只愿各位姐姐妹妹不弃,不以为此诗污了耳朵。”
“不必这么说,你能作诗,已然很好,今日不过是家宴之上随意行乐而已,并非以这诗来比试策问。”陛下笑着宽慰了她,一边从她手上接过了她的诗。
我往这竹简上扫了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字:
芳春之至,螽斯诜诜。
舞之于湖,碧水扬扬。
水波为兴,翅羽振振。
以作良言,宜子宜孙。
她身旁的案几上,还置着一些散乱的竹简,像是方才构思诗歌之时,一遍一遍打过的草稿。几处竹简上涂满了浓浓的墨点,有些扎眼,应当是她所修改的错字、别字。“螽斯”的“螽”字之前涂了三个硕大的墨点。而这“螽”字的写法,与卫婕妤的笔迹不大一致,倒像是出自班婕妤之笔。在这些竹简的字中间,是格格不入的苍劲。
但与这些草稿相比,陛下手里的竹简,纵然字称不上遒劲或是娟秀,但字迹端正,毫无涂改。比之元日她所题之诗,这首诗像是下了苦心。
陛下直接为众人读了出来。他读到“螽斯诜诜”的时候,眉头微蹙,擡眸看了写诗了卫婕妤一眼,卫氏神情自若,笑得和婉,迎上陛下的目光,这和婉的笑里更多了几分娇媚。陛下回过神来,继续将后面的几句念完了,声音却多了敷衍,然后就将这竹简随意搁了下来。
而皇后本作低头沉吟状,在听到“螽斯”二字之时,眼神落在了陛下的脸上,像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陛下的神色。马婕妤的嘴边则露出了一抹嗤笑。
这首诗应当是化自诗经中的“螽斯羽,诜诜兮”而来。
我同众人一样不解,为何既然要题春水,却字字落于螽斯上?大概这位性子柔顺、眼里只有陛下的女子,写诗行乐之时,满心也只有陛下。她的芳春是因陛下而至,而螽斯诜诜,也是含着祝福,前来朝圣。
我付之一笑,开始思考这首诗的谜底。比起皇后,班婕妤与马婕妤的诗,这首诗写春水之处,唯有“碧水扬扬”与“水波为兴”这两句,可是,何处不扬碧水,何处不兴水波?这就好比,猜花签,所得谜面却是:春花艳艳,香气沁人。
众人思量着这几句诗,半晌无人言语。
马婕妤蹙着眉,又将这竹简举到了手中,读了一遍,唯恐方才所听到的诗中,漏了只言词组的关键信息。可惜,第二遍并没有比第一遍多上一个字。周遭随着这第二遍诗诵读完毕,陷入了寂静,唯有丝竹声悠悠飘来,乘风去那碧波的怀中。
陛下在一旁缓缓踱步,红珊瑚的光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却穿过了红珊瑚,遥遥望着远处,早已无心加入这个游戏。
从这两句入手,既然是棘手难事,只能从其他句子中找一找蛛丝马迹。
“螽斯诜诜,螽斯诜诜。”我口中喃喃道。
忽然太后所说郑氏有孕之事浮现在我的心头,正与“宜尔子孙”对应上了。而陛下方才的目光与皇后的欲言又止忽然得了很好的解释。我顿时百感交集,意兴阑珊。
“赵婕妤反复吟诵这两句诗,莫不是已经猜到卫婕妤所写为何处了?”马婕妤爽利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幽幽答道:“这句‘螽斯诜诜’倒是让我想起了一处湖来,只是那里虽有螽斯诜诜的景象,可这水却远远没有诗中所言这般满满盈盈,碧波荡漾,反而是河床干裂,几近枯涸。”
“那是何处之湖?”她快言快语地问道。
我笑了笑,答道:“那是我居豫州平县之时的未名之湖,此乡名为闻道乡,故而也有人将之称为闻道湖,只是此湖唯有百丈,在众多名川大湖中不值一提,又居于穷乡僻壤,古往今来,鲜有人至,更没有文人骚客为其题诗做赋,故而不闻于世。”
我转而望向卫婕妤:“不过,卫婕妤不可能到过这般荒僻之乡,且无可能见过这样风光平平之湖,自然更不会当世间第一位墨客,去赞颂这样一个不名之湖。”
“赵婕妤既然深知卫婕妤不可能题赵婕妤家乡之湖,那为何念及此处呢?那儿竟有螽斯诜诜之奇观?”马婕妤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直言问道。
“奇观?”我无奈道,“马婕妤久居深宫,又为高门出身,不入乡野,不知农事。你可知,所谓螽斯,乃是蝗虫【2】?”
“蝗虫?”马婕妤有些怔怔地愣在原地。
“正是。螽斯诜诜,便是蝗虫漫天,素来蝗旱一体,旱至极时,飞蝗必至。而从古到今,蝗虫之害,一直难有解决之法。干旱尚可引外乡之水,或是节水灌溉,或是挖掘深井,只要不是持续大旱,且能勉力度过。然而飞蝗无情,同人抢食。”
恍惚间,那个飞蝗遮天蔽日,宛如黑云压城,而城池欲摧的春日,浮现在我的面前。
马婕妤一时无言,只把目光投向了她的闺中密友。皇后缓缓开了口:“诗中有言: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赵婕妤可曾读诗?”
“都道赵婕妤乃是通晓诗书之人,怎么此处竟不知,螽斯多子,乃是祥瑞。”卫婕妤笑着用手绢掩了掩唇,为她所写的诗辩驳了两句。
我摇头:“卫婕妤知道,我乃是山野农家出身的女子,所谓通诗书,倒是次的。我居乡野,亦做农事,建始四年至河平元年,豫州大旱,飞蝗漫天,遍食庄稼,及其过处,寸草不生,绿意全无。农民减收六成以上,又有半数乡民背井离乡。”
卫婕妤神色不大自然,我讥道:“卫婕妤只看到了螽斯繁衍能力之强,子孙之盛,便将之视为祥瑞之兆,视为‘宜尔子孙’的祝福。可是作为历经过蝗旱之灾的人,从这宜尔子孙里,只看到了凡尘悲苦。”
不知是否是这句凡尘悲苦,让陛下也有所触动。他从凝神远望,并不留神这凉风亭中女子们各执一词,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到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马婕妤迟疑着说道:“芳春之至,螽斯诜诜,水波为兴,翅羽振振。以作良言,宜子宜孙。这些句子,明明皆是良言善语,祝福之语——”
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芳春之至,螽斯诜诜,而彼之民,饥肠辘辘。饥不得食,子孙唯苦。”
我似乎听到陛下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神色愈加肃然,而眉头慢慢锁起,我兀自说了下去:“粗陶恶米,缁衣不覆。嗟之叹之,何为福禄?”
粗陶恶米,缁衣不蔽。这是他在夜半的渭水之上有感而作的诗,不知怎么就到了我的嘴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只是因为韵脚不同,脱口而出之时,情不自禁将这个衣不蔽体的“蔽”换成了覆盖的“覆”字。
是啊,良言善语,祝福之语,都不如“粗陶恶米,缁衣不蔽。”、“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样的白描之词,来得有冲击力,让人难以忘怀。口中嚼着这几个字,忽然明白了香菱所言“含着千斤重的橄榄”。
这千斤重的橄榄却好像压到了卫婕妤的身上,她忽然用手绢掩面,似欲哭泣,身子轻颤,像那日倾倒在地的郑美人,变作了弱柳扶风,不胜凉风的模样。
“赵婕妤何故曲解妾所题之诗?”
她的侍女赶紧上前扶了扶她,这株弱柳才好不容易颤巍巍地立定了,朝着我杏目圆瞪了一回,目光中似有冰凌,要扎向我。
但这般怒视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当陛下的目光转向她身上之时,这杏目又开始眼波流转,冰凌迅速化为了春水,晶莹地蕴在眼眶之中,不知什么时候要化为梨花上的雨水。
这春水流连在陛下的身上:“陛下,论能言巧辩,才思之敏,赵婕妤在众人之中,堪为第一。妾身愚钝,笨口拙舌,难以为辩。可是,妾为此诗,只是为了祝愿陛下子孙之福,并无他意。妾不像赵婕妤通闾阎之事,又有算术之才,可为陛下分忧。妾之所愿,唯有陛下子嗣昌盛,后宫众人,能为陛下开枝散叶。”
“不必多言。朕知道你为何意。”陛下缓步走近了她,执起她的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