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章守护
第088章守护
依旧是一炷香的时间。
我立于垂柳之下,看着太液池,满心却依然是苏子的西湖。这般想着,便胡乱拣了一根长长的树枝,在池畔的软泥之上比划起来。
或许真是在汉朝待得久了,如今哪怕不是在竹简之上,自然而然从笔下流淌而出的,竟是隶书。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可隶书写于地上,扁宽严整,长波横流,将苏子的西湖也变成了太液风光。
陛下含着笑朝我款款走来,走近了,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字:“你欲题的,可是昆明湖?”
我笑着摇了摇头:“万一同皇后撞了题,我就相形见绌了。”
“那想必也更不是题太液池了。”
我将手上所持的树枝往身后收了收,笑道:“陛下可是舍不得你的红珊瑚,而要套我的话?可我偏偏保密,不告诉陛下。”
他笑言:“朕原想送一些到你殿中,可前些日子,你说珠宝玉石皆是无定之物,朕生怕送了,反而平添了你的伤感。”
我顽笑着回道:“不怕,真要让我住到活生生的博物——住到珠光宝气的宫室中,我也既来之则安之。正所谓,适者生存,无论落到什么环境,艰难的,贫病的,苦寒的,有爱的,富庶的,温暖的,安乐的,冷漠的,都应当适之——就像这水一样,江、河、湖、海,沟、潭、泽、渊,是什么形状的,它便是什么形状的。”
我用手上的树枝,指了指旁边的太液池之水,他却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他看着我的眼睛,脸色慢慢严肃了些,语气却十分柔和:
“你在后宫受了不小的委屈,今日宫宴,朕原担心你不肯来,或者,纵然勉为其难地来了,也定是兴致不佳,意兴阑珊。今日看你并不记仇,且无不悦之色,与其他人尚能泰然处之。现在又听你这样说,朕便宽心了许多。”
他叹道:“适者生存,这句话说得很好,但到底有些残忍和无奈在里头。你需知道,哪怕遇着艰险,众人皆欺你、负你,朕也会一直守着你,护着你,守你安乐,护你周全。”
他的眸子里映着我的脸,我在那里看到,我的眸光似是发怔,回过神来,又含了些许动容。他搂过我,那一瞬间,我也愿化成春水,去往他的柔波似的心胸。
正要拥抱之际,一个柔声伴着轻笑传了过来。
“陛下同赵婕妤在此处谈诗呢!”卫婕妤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一边说着,“若是一会儿,赵婕妤猜中了陛下之诗谜,或者是陛下猜中了赵婕妤的诗谜,怕也是不作数了。”这些俏皮话倒不似在陛下面前总是温柔和顺、低眉顺目的她会说出来的。
陛下松开了我的双手,但并未因着两句俏皮话而开怀,只是浅浅笑道:“只是闲谈而已。你可是已经做好诗了?”
卫婕妤迤迤然行了福:“回陛下,正是。众人只等着陛下同赵婕妤回去呢。”
“好,你先过去,朕同赵婕妤片刻就回。”
“是。”卫婕妤依依不舍,目光留恋在陛下身上,但见陛下的目光早已舍了她去,只能三步一回头地缓步离开了。
我见她走远,沉吟了一会儿,对陛下说:
“陛下方才言及守护,可我以为,守护是相互的,应当是彼此守护,而不是单单让陛下守护我,我并非、亦不愿做陛下羽翼之下的雏鸟,或是寄生于宿主身上的菟丝花。遇着艰险之境,我会努力化之,落于艰苦之地,我便努力适之。安乐也好,周全也好,不该是全由他人施与,而应是自己奋力所得。”
他讶然:“你是朕心爱之人,且是一个弱小女子,受着守护,有何不可?朕是男子,又是天子,如何需要你的守护?”
“陛下此言差矣。世间男女,虽有体力之别。”
说到这个词,我的脸微微红了,他也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没有停顿,接着往下说:“但是若论智勇,若论此心,并无强弱之差,陛下可不能说起女子,便称其为弱小,谈及男子,便视之为强者。女子离了男子,难道就无法安好?而男子难道没有柔弱之处,没有需要慰藉之时?陛下是天子,是天底下至强之人,可是陛下也是凡人,只要是凡人,皆有软肋,皆有弱处。”
我瞧着他,幽幽道:“不然,水光潋滟,风光方好,可陛下今日却似有愁色?”
他却避开了我说他“似有愁色*”这一句,只是笑着捏了捏我的脸:“朕知道了,就瞧你这嘴,便知你并非弱小之人。”然后话锋一转,问及,“你的诗可是已经得了?地上这两句文思新颖,可惜只有两句。”
“我所做的,自然不是地上这两句。这是扬州的湖,并非什么名川大河,若是写了,定无一人猜得到,平白便宜陛下多留得一株红珊瑚了。”他嗔笑着,又来拍我的头,我躲开了他的手,笑着朝凉风亭跑回去。
众人果然已经侯在了亭子中,只等着陛下姗姗而至。
侍从已经将这诗会的奖品红珊瑚搬到了凉风亭内。
我虽在这个时代已经见过了不少金银珠玉的稀世珍宝,红珊瑚却是第一次见。
大约三百年之后的西晋时期,会有两位穷奢极欲之人斗富,斗富内容层出不穷,其中之一便是红珊瑚,我依稀记得,胜出之人所展示的红珊瑚约三四尺高,光彩溢目。
而我如今眼前的红珊瑚整齐排列,数目有六七之多,每一株皆有三四尺之高,在阳春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鲜艳饱满的赭红正要从这红珊瑚的枝头流淌下来,整个凉风亭都映照在这彤彤的红光之中。
红光之中的美人愈美。在这红彤彤的光辉里,仿佛已然谢尽的桃李与春杏又回来了,连那端庄的白牡丹也施了粉面。眼下,这些春花都像是刚被春风拂过,一齐盈盈拜倒。
苏子只道江南是半月春,可这里的春日却无限长。
“都免礼吧。”
这些春花又盈盈地直起腰肢来。
“陛下,笔墨已经备下,众人皆做好了诗,只差陛下同赵婕妤了。”皇后笑吟吟地上前,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了笔,双手奉给了陛下。
陛下却只是淡淡笑着,没有接过来,转头看向了我:“姝儿,你来写吧,朕近日总挂心着朝事,倒是无心作诗了。”
我有些愕然,直愣愣地朝他说道:“陛下真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尴尬,班婕妤开了口,似乎想要化解这尴尬,笑着问道:“姝妹妹,何出此言?”
“平日作诗,我每回想要临阵脱逃,陛下总是各种哄我,如今倒好,陛下自己三言两语便逃脱了。”我朝着陛下直言怪道。
陛下闻言,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皇后却面色紧张地打断了我:“陛下勤政,忙于朝务,夙夜不懈,乃是万民之福,功在社稷。今日春宴本就是妾与后宫诸位姊妹,叨扰了陛下。”
“是啊,陛下以朝务为先,夙夜辛劳,妾身只盼陛下能在春宴之上偶得闲暇,略得休憩,不至于如此清减了才好。”卫婕妤顺着皇后的话,莞尔道。
后宫女子的双眼里仿佛装着一把精确到毫米的尺子。
“清减”这个词,我已经陆续从成都侯夫人,太后,皇后以及卫婕妤的口中听见了。可是无论我怎么观察,都看不出来陛下究竟哪里瘦了些,或许只因我的眼里少了这样一把尺。
陛下却只是望着我,笑了笑,说:“朕已将红珊瑚全都拿出来了,你还不允许朕今日临阵脱逃?”他说着,从皇后的手中,将笔接了过来,递给了我。
我虽接过了笔,嘴里却还连连怨着:“陛下虽将红珊瑚全都拿了出来,可说到底,这是猜诗谜的奖品,陛下不做诗,众人岂不是少了一次赢得红珊瑚的机会?”
陛下听了这番抱怨,挑了挑眉,说道:“那不如,你替朕做一首?这样便不会少了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