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悼词
第100章悼词
这日一早,天空便滚着闷雷,天色铁青,空气沉闷,却始终没有下雨。
“婕妤,婕妤……”江离小跑着进殿,一不留神差点绊倒在门槛上,擡头却突然发现陛下也在殿中,于是急慌慌地跪倒请安。
陛下嫌恶地蹙了蹙眉:“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陛,陛下恕罪!”
“江离,怎么了?你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我讪讪笑着,在后半句话上加足了重音,余光见到陛下无奈地朝我摇了摇头。
“是,是王,王𫰛娥……”江离的脸色也变得青白。
“王𫰛娥?她……怎么了?”
王𫰛娥,这几个字把我拉回到了去岁的重阳,她短暂地放了光芒之后,又无声地消失在了殿阁深深的阴影里。宫廷的热闹都与她无关,欢喜,温存,纷争,硝烟,皆被她抛在身后,无影无形。或者说,是她被抛在了身后,她也成了那阴影的一个部分。
热闹之余,无人想起来她,寂静之后,也无人想起来她。可如今,这个名字又一次出现了。
我方才的笑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消失无踪。“奴婢,奴婢方才在甬道上遇上了凤仪殿的宫人,她们,正,正要去前边寻李内侍,奴婢见她们慌慌张张,又哭哭啼啼的,就问了一句……”我能猜出来,江离下一句话,讲的是什么。
“快说,王𫰛娥怎么了?是夏日里,病又重了些?”陛下不耐烦地问道。他因江离的支吾生了焦躁,端起案几上的耳杯,胡乱闷了一口已经生凉的茶水。
江离的声音在颤抖:“她……她薨了。”
薨……
薨了……
她虚龄才二十一,与我差不多大。明明还是花朝,却从那枝上凋落了。
我努力地想从记忆的深处搜寻些什么,她的样子却好像也成了一团墨色的影子,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她的泪光和她的诗,以及那竹简上晕开的墨痕。
这时候李内侍也进来了,神色紧张,后面跟着一个脸生的侍女,挂满了清泪。
他们还未开口,陛下的茶碗已跌在案上,他起身,对近侍喊道:“备车!去——凤仪殿。”
我执意随他同往王𫰛娥居住的殿阁。一路无言。只有马蹄哒哒。
很快到了凤仪殿前,有凤来仪,这是一个非常气派的殿阁,殿阁规模似乎与椒房殿无异。但此处却异常冷清,虽有着同样的开阔的庭院,同样的绿荫草树,一样的朱漆丹柱,一样的白玉台阶,却似乎比别处要更冷些。乘舆靠近了,能够听到长长短短的哭声,几只黑鸦盘旋着,在这哭声里生了焦心,一头扎向青灰色的天空。
陛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了前去,靠近寝殿,步子却慢了下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有着回忆的影子。
我跟在他的身后,越是靠近,越是情怯。
突然,一个满脸泪痕的侍女跪在了陛下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她呜咽着磕头:“陛下留步,陛下恕罪,请陛下莫要上前。”她磕头山响,额头上已经有了红印。
陛下怒道:“大胆!竟敢拦着朕!”他不顾侍女的阻拦,撇开了她,又往前走了两步。
侍女却急急地爬到了他的前头,依然磕着头:“陛下,𫰛娥不愿让陛下见到她的病容。她说,既要去了,也要体面。奴婢冒死请陛下留步!*”她的声音喷薄着哭腔,可是语气却坚定异常。
“既是王𫰛娥的遗愿,陛下当遵从才是。”我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头看着我,眼底通红,像是烧着一团火。我不再说话,只是无言地望着他。他蹙眉拂袖,但没有再往前一步。只是在寝殿的门外立了半刻,转身离去,来到了凤仪殿的偏殿。
这是王𫰛娥的书阁,一张硕大的案几置于窗下,窗子半开,透过梅花样式的窗棂能见到桃李的枝丫,鲜花早已了无芳踪,只有绿叶繁茂,清香盈盈,随风入室。窗下有一株四尺高的红珊瑚,光辉灿烂,比盛时的桃李更艳,好像要留住已逝的春日。
青铜博山炉还在袅袅地冒出烟来,仙气缭绕,满屋幽香,盖过了若隐若现的中药味。一支细细的毛笔斜着搁在蟾蜍形的漆盒砚台上,蘸饱了墨汁。书卷横斜,有一卷书简半摊开在桌上,仿佛书简的主人一刻钟前,还在捧卷读书,还在提笔书写。
我的眼前突然间模糊不清了起来,书简上应当是她的新诗,我走近了,大约辨认了几个字:
常盼花朝至,丹阳消寒霜。
无风亦无雨,不与他时同。
踏青寻芳影,桃李笑东风。
宁弃鲜妍色,愿留日当空。
她喜欢春天,喜欢暖阳当空,不喜寒风冷雨,喜欢桃花李花,喜欢东风拂面,可是她坐在此处,终究见着了桃李凋落,落英缤纷,骄阳似火,东风渐燥。
阳春终究逝去,风雨终会袭来。天空青着一张脸,憋着泪,可这风雨来到了我的眼前。
陛下背着手,立在窗边。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否也在黯然神伤,他在回忆他们的点点滴滴吗?他会后悔自己很久没踏入这个殿阁吗?他看着外面的空空的桃枝,会想起王𫰛娥的桃花签吗?
他会记得她诗中的哀怨吗?他会为她落泪吗?
书案上一侧的书卷堆得整整齐齐,有半人多高,书卷上都没有写着书名,大约都是王𫰛娥自己写的诗卷。她的话依稀还在耳边。“对月抒怀,对天吟咏”,应当都是在这个案几之前,擡头能望见殿外的一线天空。经年累月,到底要多少个日子,才能填满这半人多高竹简?
我与王𫰛娥只有一面之缘,我却尝到了流到嘴边的泪水,是咸的,是苦的,不知道是不是比王𫰛娥喝下的药还要苦些?
不知怎的,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坐在了王𫰛娥的书案旁边,拿起了那支舔满了墨汁的毛笔,上面似乎还有她主人纤手的余温。那双手没有血色,苍白如纸,骨节分明,手里的毛笔突然变成了千钧之重。
我的手有些微颤,不知是因为握着毛笔,像是握起了故人的手,还是因为不知不觉代入了自己的命运。
胸腔里盘旋着一股无法言明的气,需要尽情地抒发了出来,痛哭是不够的,痛哭只能让痛苦绵延而不绝。
我的笔动了起来。泪眼模糊中,字在竹简上晕开了重影。
王氏……,阳朔元年,季夏之期,清荷之月,凋落凤仪。
晓风如旧,书卷余温,墨砚未干,故笔寄思,以悼亡魂。
二八芳年,进宫侍君。菡萏之岁,盛放未央。
宜嗔宜喜,曾为父母掌上之珠,
一颦一笑,应是春闺梦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