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遗言
第101章遗言
“眼睛都哭肿了。”他叹息道,“你们只见过一面而已。”
“陛下,你不心痛吗?你不落泪吗?”我颓然问道。
“心痛。但朕为天子,怎能轻易落泪呢?”
“你是天子,可亦是凡人。你我皆是凡人,如何不能流泪?”我摇摇头,撇嘴怨道,“所以,我便说君王薄情。说不定,我便是第二个王𫰛娥。”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朕不会让你变成第二个王𫰛娥。”他把我揽到了怀里,抚摸着我的头,“你非说君心凉薄,那是因为君王也仅有一心,他把这心给了一个人,就无法再分与他人了。”
“那你的心在何处?”
“你还不知道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自从遇见你,朕的心便与了你。”
我从那泪眼里看着他:“都说,帝王的心,不应当在女子这里,应在朝堂之上,应在天下苍生那里。”
他却微微摇了摇头说:“如你所言,帝王亦为凡人,亦有凡心。朕自见了你,才明白了这心。若是无凡人之心,如何懂苍生万民,如何知他们的欢喜,他们的疾苦,他们的忧愁?”
“那你可会对别人说,你的心在她们那里?”
他神色严肃了起来:“唯你一人。”像是起誓。
我从满脸的泪里挤出一个凄然的笑,倘若他遇见了那对历史留名的赵氏姐妹,她们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跳着比我更绝佳的舞,他会揽着她们,说着同样的话吗?我到时候会变成对月空吟的王𫰛娥,或者是写闺怨诗的班婕妤吗?
除非,除非……
我来不及细想,李内侍已经得了陛下的令,将王𫰛娥近身的宫女带了上来。陛下端然坐在书案之后,我坐在他的身旁,拭干了泪,虽未揽镜自照,但也知道,此时双眼必然肿得像桃子一般,只能侧了侧身。
“王𫰛娥原只是孱弱,但并无性命之忧,太医从未报过急病,月前,皇后探望,曾说她的身体好转,气色也好了些许,何故突然身故了?”
宫女声音颤颤,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回陛下,𫰛娥虽无急症,但每日若不卧床,便是在书阁之中,怕是忧思过度,劳神过甚……”
“不过是看书写诗,怎会忧思过度?”
那侍女抽泣着,似是回忆了片刻,道:“陛下……三日之前,成都侯夫人来访,同𫰛娥说了半日的话,𫰛娥本是身子不好,少有欢颜,那日之后,更是郁郁寡欢,再无笑颜,终日只在书阁之中,不曾离了半步。哪怕勉强就寝,也辗转反侧,往往及至夜深,依旧难以入眠,药也不肯进了,咳喘愈发厉害……”
她说到此处,泣声盖过了说话声,最后,头低伏在地,呜咽起来。
“你可知,成都侯夫人同王𫰛娥讲了什么?”
她努力咽着泪水,颤声道:
“回陛下,奴婢,奴婢不知。那日只有成都侯夫人同王𫰛娥二人在室,王𫰛娥本该吃两回药,可也只让送药之人在书阁外头留下了药碗,不让入内,搁在外头许久,及至药都凉了,也不见𫰛娥用。也不见二人出来。奴婢只在外头听闻,书阁之内,隐隐有泣声,半日不绝……”
“成都侯夫人可曾常往王𫰛娥处?”
“不曾,往常不过半年见得一回,见面也不过一两刻钟而已,成都侯夫人一般寒暄几句,问些冷暖之事,便告辞离开,也不会避了他人。𫰛娥孱弱,常常言语两句,便需食药歇息。三日之前,不知为何,二人相谈半日之久,又相顾泪垂。奴婢猜测,或许,或许……”这位宫女胆怯地擡起头来,不敢继续言语。
陛下蹙眉问道:“或许什么?”大概从这胆怯的目光里知道了宫女的顾虑,便又说,“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侍女又磕头说道:“奴婢皆猜测,或许𫰛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才,才同阿母垂泪作别。”
“成都侯夫人是王𫰛娥阿母?”我惊愕地问出了声。
可我明明清晰记得,她与我套近乎时,哀声叹惋膝下并无女儿。我原只知王𫰛娥为王氏女,王氏外亲众多,她怎么会是成都侯之女?
怎么偏偏是成都侯之女?
成都侯与成都侯夫人一圆一长两张谄笑的脸交错出现在我的面前,两张脸重叠在一起,却变作了一张泫然欲泣,泪光点点,出尘绝世的脸。
“王𫰛娥阿母早逝,如今的成都侯夫人只是成都侯的继室。”陛下轻声同我解释道。
成都侯,成都侯夫人,王𫰛娥,太后……这些名字陆陆续续、如丝如缕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交织成了千头万绪的大网,网住了我的心神。
不用猜,也能知道成都侯夫人那半日的交谈到底是什么内容。我只是不知道,王𫰛娥那日泪垂,是为何泪垂,是如宫人所言,预感自己大限将至?还是伤心王氏侯府大厦将倾?是伤感自己被弃如敝帚,深宫寂寂,不见君颜?还是痛心于应当随侍君侧,却因病体衰败,难为家族出一份力?
于是,她死了。
死在了“告薄昭事”的三日之后。
我的心里涌过一阵凉,一阵悲。这悲凉袭过,裹挟着什么东西坍落了。
陛下的手来到了我的肩头,像是在安慰着我:“别把自己也弄得忧思过甚了。”
他又问下面的宫女:“王𫰛娥临去之前,可有何遗言?”
宫女跪在地上,不敢擡头,可是她跪地的那片地砖前早已被泪水浸湿了:
“陛下……王𫰛娥去得急,不曾留有遗言……只是,只是,临去之前,一直唤着陛下……奴婢让人快快地去请陛下过来,只盼着王𫰛娥能坚持得住,可是𫰛娥止了我们,摇着头,流着泪,说,这般样子,临去之人,容貌毁坏,如何见陛下,只教奴婢同陛下说,说一句,颜色非……非故,不愿,不愿……见君,她最后只是反复说着这两句话,便离去了——”她身子发颤,已然泣不成声。
陛下又轻叹了一口气,他的手不知不觉把我的肩捏紧了一些:“王𫰛娥的遗愿,朕知道了。”
“王𫰛娥遗愿?”我一愣,“可是方才不是说,王𫰛娥并无遗言?”
他柔声解释道:“你可知孝武皇后?”
“卫皇后?”我问道,一头雾水。
他摇了摇头:“并非卫思后,孝武皇后乃李夫人。”
我怔怔地点点头:“我知道,李夫人病重,孝武皇帝亲去探望,可她却始终蒙被辞谢,说是,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因其深知,得皇帝顾念,不过是容貌姣好之故,若是容颜非故,或得厌弃,不复思念,不如不见,有所追思,倒能恩泽家人。”
“恩泽家人……”我蓦然止住了声,喃喃道。
“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可朕,岂是这般薄情寡恩之人?”
他长叹了一声,眼里有了泪光:“来人,备车,宣太常至宣室殿候旨。晋王𫰛娥为昭仪。赐梓宫、黄肠题凑【1】一具,玉衣以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