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拉勾
第106章拉勾
“还要踢鞠鞠,还要踢鞠鞠。”已到了孩子该午歇的时分,可孩子依然沉浸在与玩伴一同踢蹴鞠的游戏里,意犹未尽,不愿离去。
“哎呀,再不回,太后该着急了!奴婢们都该受罚了!”他的乳母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拉,孩子却一溜烟跑到了我的身后。他从身后拉着我的手,眼睛眨巴眨巴:“好妤妤,好妤妤,踢鞠鞠,踢鞠鞠!”
“婕妤,您别为难奴婢们了!小皇子在这儿玩了快两个时辰了,太后若是问罪,奴婢们都得受重罚!”乳母没好气地抱怨道,又重重强调了一句,“可能连带着婕妤也脱不了干系!”
“婕妤好心陪小皇子玩了将近两个时辰,你们可还是要在太后面前说嘴?”江离厉声喝了那个乳母。乳母脸色阴沉,悻悻道了一声“不敢”,便噤了声,但斜眼俾睨着江离。
我蹲下身去,同小皇子讲:“明日再踢鞠鞠,好不好?”
“不好,现在,还要!还要!”小皇子闹起了脾气。
“你若是听话,明日,婕妤同你玩更好玩的游戏。”
他眨了眨眼睛,侧了侧脑袋,似乎听懂了我的话。
“我同你——拉勾!”我笑着勾起了他的手指,作为道别。
勾手指的游戏,又引起了他的兴趣,方才的小脾气一扫而空,踢鞠鞠的兴致也丢在了脑后。
“勾勾,勾勾!”他的笑声比黄鹂更清脆,更嘹亮。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所有的烦恼,都能像一阵风一样,很快散去,不留踪迹。而这阵风,仿佛也把我心上的阴霾一齐吹散了,消融了似的。
望着他被乳母抱走的背影,我竟暗暗期待起了明日。
将近黄昏,我的左传还未读完两篇,便立下决心,挑灯夜读。陛下原先在春日的诗会上,开玩笑说我读左氏春秋有头无尾,其实还是高看了我,事实上,是无头亦无尾,除了两千年后广为人知的郑伯克段于鄢,出现在教科书上的“一鼓作气,二而再,三而竭”的曹刿论战,还有烛之武退秦师,便不知其他了。直到知道了西狩获麟的故事,我才渐渐对这本孔子晚年编著的春秋有了兴趣。每日几乎手不释卷。
但或许是白日玩得太过的缘故,或许是烛火昏昧不明的缘故,或许是文字晦涩难懂的缘故,看着看着,那些隶书都漂浮了起来,我自己也仿佛乘着舟来到了水上,舟是竹色的,水是墨色的,手中握着兰桨,但这桨却是隶书的横波的样子。
乘着小舟悠悠向前,舟的目的地却好像不是前方,而是天上,我仿佛乘着这舟要飞升起来。天也是墨色的,与水连在了一起,看不清界限。渐渐的,那墨色的天空中又升起了月亮,与水中的月亮相互映照着。
“陛下,明日同小皇子一起玩好不好?”我从摇摇晃晃的梦里,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对眼前的人说道。他的眼睛同白日里见过的小孩几乎一样,笑着的时候,弯成弦月的形状。
他柔声答了一句:“好。”
“那我们拉勾——”我迷瞪地伸出手来,才发现我正在他的怀抱里,我的身上披着他的外袍,同样是墨色的,却不是暗夜的江流,而是夜色中的天空,上面流淌着河汉之水,闪着凌凌的光泽。
他轻声笑着,答应着我,直到将我安置到了卧榻上,才伸出了手来,勾住了我的小拇指。
我却又从卧榻上起了身来,勾住了他的脖子,流淌着河汉之水的衣衫从我的身上滑落到了地上,而他却跌入了我的梦里。
小舟还在荡荡悠悠,去往月夜的天上,舟上的人却由一个变成了两个。我们或许要去往河汉,先有一两粒疏星从我们的身边划过,落入暗夜的怀抱里,让这河汉之水轻轻摇漾,泛起了涟漪。然后,周身掠过的星星越来越多,河汉苍茫,从盈盈一水,脉脉不语,变成了涌动的星河,这些星星交织在一起,旋转着,卷曲着,迷乱着,颤抖着,甚至不断爆裂着,在墨色的河水里搅动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我们的小舟沿着这个漩涡荡漾,像是迎着惊涛,去往更深的夜色里。
直到抵达了更深的夜,漩涡与惊涛才渐渐地平息下来,星光明灭,河汉又平静了下来,成了最初墨色的静水。再仔细看,星光已成了从罗帷外透过来的烛光,凌凌的水波已化作了夜明珠的微光。
“你今日可是*同兕儿玩了好一会儿?”他莞尔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却又问:“陛下怎知?可是小皇子告诉你的?”
“兕儿尚小,一句话只能说两三个字罢了,如何告诉朕?”他笑着答道,“今日晡时,朕去了长信宫给母后请安,也见了见兕儿。你猜怎么着,他跑过来,跟朕说:拉勾勾。朕听了三遍,若不是他伸出了手指,朕还听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拉勾。”
他说着,便模仿着他孩子的样子,伸出一个食指。
白日的回忆与眼前的画面交叠在一起,我噗嗤笑了出来。
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刮过:“合宫上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样的说法?”
我伏在他的怀里,用发梢轻轻挠了挠他的胸口:“陛下不是也知?”
他被我挠得发痒,抓住了我的手,反过来报复:“还不是因为你而知的?”
我被他挠得前俯后仰,又被他扼住了手腕,动弹不得,无法躲避,也毫无还手之力,便高声嚷着“疼,疼,疼。”他听着这声音,慌忙地松开了我的手腕:“弄疼你了?”然后低头查看我的伤情,手腕处确实有隐隐的红印,他有些懊恼地说道:“是朕太用劲儿了。”
我趁他低着头不设防,伸手挠了他的腰,他躲闪不及,才意识到了我的计谋,笑着飞身过来,将我压到了他的身下,挠着我的肚子说:“这儿怎是一肚子坏水?”
我几乎笑岔了气,又在他身下无法动弹,只能求饶:“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都是当阿父的人了!”我笑得发颤,随手抓过头顶一个绣着五彩鸳鸯的软枕丢到了他的怀里。
“当了阿父又如何?”他丢开了枕头,笑着又来挠我。
“当了阿父,怎还能跟孩子似的打闹?”我假意正色道。
他停下了挠我的手,笑着坐起了身。我也终于能直起身子来,情不自禁笑了出来:“这话可真灵。看来陛下誓要当个好阿父了。”
他却坏笑着看着我说:“你这般淘气,看来也该成了阿母才好。”
我红了脸,岔开了话题:“陛下可是个好阿父?”
“自然是。”他毫不犹豫,亦毫不自谦地答道。
“那,陛下倒是说说,如何好?”我从未见过这位九五之尊与他的孩子一道玩乐过,甚至从未听他提及。听了他这样自信的回答,倒是起了好奇心。
“如何不好?朕往长信宫同母后请安之时,隔些时日,总会见一见兕儿,兕儿同朕也极亲近。如今兕儿尚且太小,等他长大,到了开蒙的年岁,朕必定亲自授他诗书,教他骑射。”
我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惊异地看着我:“为何发笑,你不信?”
我摇摇头,笑得声音颤颤:“兕儿,难道,不配有名师大家来授他诗书,教他骑射吗?”
他也笑了出来,又伸手来挠我:“天下之大,也就你一人敢这么说。”
我还未从方才的笑里缓过来,只能在一边求饶,一边揉着肚子:“陛下‘才比屈子,远胜宋玉’总行了吧。”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郑氏总挂在嘴边的奉承之言,从你口中出来,可真是怪异。”
“那我便换一种说法?”我一边思忖着道,一边缓缓退到了榻的角落里,“嗯,陛下才高,七窍之中,已通六窍。”
“那,还有一窍呢?”他似乎受用,但又觉得不足,只是,话音落下,才蓦然发觉上了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呀!还想让朕饶了你?”既识破了我躲起来的意图,他又作势朝我扑来。
“我错了,错了!”我连声道,“陛下才高,小女子不才,用错了词,说错了话,陛下教我便好了!陛下诗书之才,至少能教我。”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话倒是不假,我读左传,每每有不懂之处,求教于他,他总是滔滔不绝,倾囊相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