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蹴鞠
第105章蹴鞠
有了孩子之后,幼子便成了时间的度量衡,四时之变,斗转星移,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唯一能够明确感知到时间的流逝,便是,孩子长牙了,孩子会走路了,孩子牙牙学语了。而在这个过程中,更能令人感受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好像只是一晃眼的工夫,不过是下了两场大雪,不过是看过两次落花,那个以一声嚎啕降临人世的、猴子般浑身打着皱的婴儿,已经变成了一个会跑会跳,有喜有怒的小人。
这个小人正在太液池边玩耍,我手捧一卷左氏春秋,信步走到湖边,与他不期而遇。
正是初春时节,春江水暖,太液池上不见鸭子,但那些白鹭应当也是感知到了春天已至,在湖上纷飞,桃李枝头也感知到了春意,准备在半月之后含芬吐芳。
这样的春景与幼子是最配的。万物始含春【1】,而孩子本身就是春天的代名词。
他的头上扎着两根细细的小辫子,小脸圆圆,其中的一半是明亮的眼睛,而另一半鼓鼓的,由于半日尽兴的玩耍,而变得红彤彤。这张脸的轮廓,在春日的阳光下,毛茸茸的,让阳光涂上了一层金边。阳光也照亮了他前额一道细细的疤痕,已经结了痂,大概是孩子淘气的力证。
他追着一个蹴鞠在草地上跑。四五个侍婢垂手立在一侧,而一个三十出头身材极为丰满的女子,则扯着嗓子,大声地在他身后喊着:“慢点跑,别摔着!”她望着孩子跑开去的背影。阳光让她蹙起了眉头,而且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个表情看着像是焦急与关切,可她却只是这样喊着,立在一边,并不追上去,或是前去充当这个孩子的玩伴。
流云似的侍女,她们的任务,大概只是看着这个小皇子,使他不至于摔倒和摔伤,也不至于冻着和饿着。
她们有人手上捧着小小的衣裳和手绢,有人手上捧着朱漆的食盒,有人手上拿着一个错金银的青铜鸠车【2】,这是一个斑鸠造型的玩具,斑鸠昂首翘尾,身上的蟠螭纹成了它全身的斑点。而它的两翼则变成了两个轮子,斑鸠的胸口有一条绳子,大概可以用来牵着玩。鸠车之外,还有一个或许是用来扑蝶捕鸟的小网,和一个用刺绣丝缎缝制而成的小老虎,两颗碧盈盈的玛瑙充作了老虎的眼睛。
这里看着虽热闹,有人气,但这蹴鞠却是这孩子唯一的伙伴。好在,或许他还实在太小,不明白什么是孤单。在他的眼里,蹴鞠说不定也是活物,跟他一样,会跑,而且跑得更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这个跑得比他快了不少的蹴鞠随着这片初春的草地的坡度,滚啊滚啊,来到了我的脚边。
小人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撒开了小短腿,颤巍巍地朝这里跑来。这个笑声,惊动了尚在沉睡的黄鹂和喜鹊,在它们的睡梦中告知了春天到来的讯息,让它们一齐高声欢唱了起来。
我将这个滚落在我脚边的蹴鞠轻轻地踢了回去。
小小的人儿这时候忽然感受到了玩伴的好处,笑得更加欢畅。蹴鞠回到了他的脚下,他却将它拾起来,抱在了怀中,然后一用力,朝我丢过来。我于是丢下了书卷,接住了他的传球。
流云般的侍女们囿于深衣曲裾下摆的桎梏,这时候才迈着小碎步来到了这个小皇子的身后,她们的身后则是跟着小孩的乳母。大概是因为身材沉重的缘故,她小跑得也比旁人显得更慢,也更累一些,她头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子,在接近晌午的阳光之下盈盈发亮,嘴里气喘吁吁的,还在不断高声嚷着:
“这小皇子,怎么跑这么快?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穿过这群侍女的肩头,见前头的小皇子停下来,于是也停了下来,在原地喘了两口气,又用袖子往头上抹了一把汗珠,这才定了定神,看见了我,似乎倒吸了口气,忙跪下来:“奴婢见过赵婕妤。”
那些提着各种物件的侍女们,也随着她的跪倒而伏下身来:“见过婕妤。”
“妤,妤。”小皇子鹦鹉学舌地念着这个奇怪的词语。同时,他因为找到了玩伴,正笑得眉眼弯弯,成了弦月的模样。这笑眼与他的父亲有七八分的相似。
“踢鞠鞠。踢鞠鞠。”他催着我,赶紧将我手上接着的蹴鞠再投掷给他。
“蹴鞠”在他的嘴里,成了奶声奶气的“鞠鞠”,更添了一层可爱,头顶的黄鹂鸟正歇在待开的花枝上,用同样类似的音节,唱着一首迎接阳春的歌曲。
我笑着轻轻地将蹴鞠投回了他的怀里,他的怀抱太小,接不住这个有他滚圆的肚子一般大小的蹴鞠,只能任其滚落到了草地上。他兴奋地尖叫了一声,又跑过去追。
他的乳母却还跪在地上,看着远去的孩子一眼,朝着我粗声粗气地说:“婕妤,皇子太小,不懂事儿,扰了婕妤。”
“无妨,我极愿意跟小孩子玩的。”我笑着答道,“你们可别跪着了,快起来,当心孩子摔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传来了哇哇的哭声,只见小皇子绊了一跤,摔在了草地上,怀里还抱着蹴鞠。
他的乳母猛地从地上起来,宛若一阵飓风似的,从我的身前席卷而去。她跑得却没有我快,在我刚将孩子抱起来,正查看有没有受伤之时,这阵飓风也刮到了这儿,带着沉重的喘息,几乎是从我的手中夺过了孩子,急慌慌地抱到了一边。他怀中的蹴鞠也掉了下来。
怀里的重量被猛地抽离,又被她粗壮的胳膊肘用力一顶,我一个踉跄,也跌在了草地上。
江离赶忙来扶我,一面严厉地呵斥了那位乳母:“大胆,竟敢如此冲撞婕妤!”这个声音却被孩子哇哇的哭声和乳母粗声的安慰结结实实地盖住了。
我起身来,掸了掸衣裳,对江离说:“算了,没事儿,草地厚,我也没摔着,乳母只是救孩子心切罢了,你不必怪她。”
“婕妤,可你听听,这个乳母说的都是什么话!”她义愤填膺道。
我凝神听了一回,才听见“婕妤不好!”“婕妤不好!”“婕妤坏!”“坏婕妤!”这样的耳语,而孩子还在抽噎着,几乎不能停下来,可一边抽泣着,一边依旧鹦鹉学舌似的,重复着他乳母的话,并把这几句话放大了声音:“坏!坏!”
江离忿忿不平就要走上前去,为我抱不平。
我摇了摇头,拉住了她:“算了,你们要是吵起来,小心惊到了孩子。”我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草地上的蹴鞠捡了起来。
“可是,难道任由这刁奴胡乱攀扯吗?”江离愤愤然盯着那个乳母。那乳母怀里抱着孩子,一边安慰着,唱起了歌谣,一边又让侍女将鸠车与小老虎拿近了,给孩子看,想要极力地将小孩的注意力从哭上面引开。
我手上拿着蹴鞠,朝依旧哭得不停的孩子走了过去,他的嘴巴里还在不停嘟囔着:“坏,坏。”
“婕妤坏,所以婕妤不见了,好不好?”我这样说着,用蹴鞠遮住了脸。
小孩被我吸引了注意力,哭声暂时停了下来。我又从那蹴鞠后探出头来。躲猫猫是一个小孩子无法抗拒的游戏。看来,从民间到皇室,从古到今,两千年来,都是如是。他从那哭声里咯咯笑出了声,脸上依然挂着泪珠子,可是眼睛已经变成了弯弯的模样。
乳母和一旁的侍女们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连江离也瞪大了双眼。
我又拿出丝帕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笑着对他说:“婕妤又不见啦,快来找我!快来找我!”
孩子兴奋地又尖叫了起来:“这!这!”他的双手挥舞了起来,身子在乳母的怀里扭动着,想要扑到我这里来。可他的乳母并没有放手,而是狐疑地盯着我,直到那孩子喊出:“下!下!”急着从乳母的怀里挣脱出来。
“哎呦,小皇子呀!您可当心着点!”她勉为其难地将小孩子放了下来,但嘴里这般念叨着,把“当心”这个词说得很重。这样的音调,听起来,让人无法分辨,究竟是叫人走路和玩耍当心,还是当心眼前之人。
但小皇子已经颤颤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朝我嘻嘻笑着,要来拉我的手帕:“这!这!”他又看到了我另一只手上仍旧拿着的蹴鞠,心思马上又从躲猫猫上换到了蹴鞠之上,他擡起小手,用胖乎乎的指头,指着这个蹴鞠,嚷道:“踢鞠鞠,踢鞠鞠!”
我笑着蹲下身去,将蹴鞠举到他的眼前,却不让他轻易取了去:“你若叫一声,好婕妤,我便同你踢鞠鞠!”
他笑得眉眼弯弯,奶声奶气地叫:“好,好妤妤!踢鞠鞠!”
一个蹴鞠,一个稚子,好像抹去了所有时代的痕迹。抹去了所有的嫌隙,所有的纷扰。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