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孝义
第103章孝义
王昭仪的出殡之日的前一天晚上,陛下来到了章华台,可是眉间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在想着王昭仪丧仪之事?”
“王昭仪丧仪,由皇后操持。她是稳妥之人,必不会有什么差池。只是——”他长叹了一声。
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担忧,他轻轻说道:“自王昭仪走后,太后不进御食,已有数日。”
“王昭仪是太后的亲眷,外甥女病逝,太后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亦叹了口气。只是,在这位太后漫漫的人生之中,她还将迎来许多次的送别,她将亲自送走她的儿子,或许还要亲自送走这个王朝的落日。
“母后年长日衰,近日不进御食,身体愈发不支,朕甚是担忧。”
他的担忧也传染了我,尽管我知道,他的母亲是那个年代少有的长寿之人:“那陛下可曾劝劝?终究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却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太后素来喜欢班婕妤,朕已让她往长信宫相劝,不解衣带,侍奉在侧,可母后固执,苦言相劝,到底无济于事。到了今日,已然不进水米。今日日昳时分,班氏还前来向朕请罪,声声哀怨,怨自己未尽子女孝道。可若是论子女孝道,究竟是她未尽呢,还是朕?”
“陛下自己可曾相劝?”我又问。
“朕自然劝过,可母后对朕,唯有泪垂。说是追忆王昭仪平素之事,心痛不已,又思及王氏家族来日,终有垂暮之时。言外之意,终究是为了让朕宽恕了王家之罪,不再追究成都侯之事。朕听闻,成都侯——成都侯在王昭仪停灵时,又觐见了太后,这次不是自请黥面割鼻,而是哭天抢地,请求太后恩准他随了他的女儿同去。自那时,太后便终日郁郁寡欢,不思茶饭。”
我犹疑着问道:“那——陛下如何思虑?”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停顿了许久,才轻轻叹息道:“身为人子,朕终究不能看着自己的母后日渐憔悴,形容枯槁,甚至丢了性命。你说过,为人子女,对父母并无所求,朕之所求,也唯有母后安乐康健而已。”
我想再问一些话,可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
他的眼神惆怅,失意,我似乎又在这个眼神里看到了他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男孩,这个男孩终究走不出五岁的那场大雨。那个夏夜的大雨磅礴而至,一直绵延到了二十二年之后,也将一直绵延下去,直到这个王朝都将被暴雨倾覆。
我无法拭去那个男孩的泪水,就像我无法让这场无止尽的大雨停歇。就连我自己也湿了,湿了发梢,湿了眼眸,那些安慰的、振奋的、来自我心里和遥远时代的话语,没有出口,也被打湿,不成声音。
终究是一夜无话。
及至凌晨,翻来覆去,难以成眠,透过帷帐,看到地砖上流了一地碎银。我悄然起身,没有惊动身边之人,然后走到了窗棂前,支起窗子,只见月如银盘,斜挂枝头,天空寂寂,唯有一二疏星,装点着夜幕。
算起来时日,过两日便是十五了。
我痴望着那轮月,想从那月轮里看出我思念之人的影子来,若是能看得见,我想问问她,我该如何做呢?她见着我的痛苦,她也会湿了眼眶吗?
他不知何时也披衣而起,走到了我的身后,还将一件外袍轻轻地披到了我身上,又从身后揽住了我。
我转过身,轻轻说:“每次见着这样的月色,总会不自觉地思念我的阿母。”
他低下头,吻了我的前额:“朕知道。”
“陛下此前问我,我的阿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叹息道:“朕总怕你思及伤心事。近日发生了太多事,你见着太后、王昭仪的阿母,难免心乱,也很难不想你的阿母。不过,你阿母养育了你这么好的女娘,必是温柔善良,是一位慈母。”
我凄然地笑了笑,说:“陛下若是不急着休息,我便同陛下讲讲,我的阿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在这夜半的月色下,有些迷蒙地点了点头。
“人各有异,母亲也有很多种。你猜她是慈母,可并不如是。她不算慈母,也不算严母,可在我心中,她依然是最好的母亲。我曾问她,为何她不似寻常的阿母,她作了一首诗来回答我。陛下可想听听?”
他有些惊异地笑了笑,继而恍然道:“也是,你曾说你阿母总是为你念诗,爱诗之人,想必定有作诗之才。”
我半倚着窗框,明月皎皎,映着他一半的面庞,一半却隐在黑暗之中。我说道:“她写与我的,是这样一首诗。”
吾之子兮?非吾之子。【1】
第一句诗说完,他大惊失色,不由地蹙起了眉头:“什么?你的阿母难道并非——”我没有停下,继续往下说:
感天之命,感命之欲。
藉吾身兮,非吾所属。
相与伴之,非吾有之。
他听及此处,惊愕消失了,可依旧蹙着眉头,似有不解的神色,但并没有再打断我。我看着他,继续念着:
独立于世,独立于思。
唯爱可予,思不可赋。
彼之有思,吾所不及。
彼之有灵,为明朝兮。
明日何所长兮?为吾之所不至。
未来何其远兮?为梦之所不达。
竭力从之,与子相类。
子之命途,行而远之。
当为箭矢,一往无前。
当为骏马,驰骋千里。
当为行舟,乘风破浪。
若为箭矢,吾为弯弓。
若为骏马,吾为掌钉。
若为行舟,吾为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