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笑容
第197章笑容
阿婆的忧虑没等到一个个面团分到各个孩子的手里,便早早地生了出来,她的尖叫震得天上向南而去的飞鸟一惊,雨点似的纷纷落在了枣树上,也震得树叶簌簌地落了一阵。
等我们循声望去,这尖声已在一阵鸟啼,一阵落叶,一阵笑语中难以分辨。
而小五两只手捧着一个小小辨不出形状与颜色的面团,笑得不见了眼睛。
一旁的阿姊也笑得不能自已,扶着自己的肚子,颤巍巍指着这团麦面:“小五,这哪里是饼子?”
“这不是饼子!”一个总角之年的女孩眉眼弯弯,替小五答道。
“不是饼子!”小五学舌。
随着他们的大母懊丧失悔地躬身拍了拍大腿,一阵青白的粉尘扬起,像是天上的云雾被这笑语震落到了头顶,他们的发稍,鼻尖,双手,都朦朦胧胧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白,“是——兔子!”
“白兔!”小五尖声补充,激动得声音变了个调。
众人笑得更欢,大母连声“造孽”、“淘气”、“这么好的麦面哟”都被这笑声淹没了,她的眉头还是拧着,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伸手将小五半秃的脑袋揉成了白色:“哪儿是白兔?瞧瞧,瞧瞧,哪里还有一丝是白的?”
“捏好的时候还是白兔,到了小五手里,就成了——灰兔!”几个女孩子一齐冲着大母道,直将大母的脸上的笑也引出了声。
当“天性畏生”的公子,移目往那处眺望时,也不由地浮现了笑意。
“谁说这只是女娘的事儿?”我仰起脸对他说道。
他从众人的热闹里,回过头,笑着摇头:“小五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稚子。虽不是女娘,但也不全然算是男儿,你的夫君——”
“欢喜的事儿,团圆的事儿,可无关这人是蓬头稚子,还是八尺男儿,无关这人是男子,还是女娘。”
“还有,笑一笑的事儿。”我靠近了他,踮起脚,用手指将他的唇边的笑容勾勒得更大了些,“夫君该这样笑。”
我退后一步,蹲身从那些孩子们的视角瞧了瞧,见到阳光跳跃在一排贝齿上,在他不解的目光里,我笑弯眼,道,“这样好看!”
他的唇角于是扬得更高了些,双眼映着阳光,成了昼日里的弦月,我牵了牵他的袖子,而他一把抓过了我的手,一道朝众人走去。
阿婆正忙着将陶盆里的面团分到各人的手上,面团分得均匀,齐齐整整排列在粗陶的盆里,饱满的拳头大小,等拿到了手里,递给孩子们的瞬间,这面团便奇异地小了一半,而阿婆的面颊的皱纹则舒展了稍许。
孩子们不囿于面团的大小,争先恐后地摊开双手,向大母展示自己定不会将白兔变作灰兔——是将白面团变作灰面团。
大母的再三嘱咐“莫要生啃”、“莫要沾地”、“只能做饼,不可乱捏,休要做什么兔子!”随秋风灌入耳中。
她们重重点头,拍着胸脯,跺脚立誓,将这嘱咐也噔噔噔地踩在了脚底下:
“必不生啃!”
——啃食沾牙,又不易克化,但是,嗅一嗅,舔一舔想来却是无碍;
“定然不会沾地!”
——庭中的案几只有短短两张,都围满了姐姐,不过,目之所及的树干,柱础,窗台,乃至小五秃了一半的头顶,都不算地面;
“绝对不会乱捏!”
——麦粉难得,那必得用尽心思,好好地捏;
大母既不爱兔子,那,龙凤鸟雀,狮虎麒麟,总有一个正中下怀。对了,大母总将小五说成猴,眉眼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那么猴子必然是为大母所喜。大母还总将“天”挂在嘴边,想来蓝天白云也是心头之好。
大些的女孩已经占了案几的边角,一个接一个用案几上的擀面杖将面团碾成了饼,相互比较着谁的厚薄更为均匀,谁的形状更加圆润,蜂蜜是淋到面上,还是裹到中间。
她们跃跃欲试,将手伸向了案几上的蜂蜜罐子,可惜大母的一只手箍在罐口,风吹不动,安稳如山,连真正的蜜蜂都无缝插足。
小些的,如获至宝地捧着不到拳头一半大小的面团,细细地嗅着,嗅着嗅着,鼻尖白了,上唇白了,舌尖也白了,便从麦粉的气息里,嗅到了胡饼飘香。
有的成了手工艺人,将绣花的专注转移到了面团上,只是绢上的云纹纵然歪歪扭扭,但一眼看去依然是云,当它们一旦立起,却没有变作想象中的祥云,看起来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顽石。
而金龙黏黏乎乎,鳞片厚重,自然无法出水,反成了粗笨的毛虫。
这顽石与毛虫引来了喜笑一片,很快又出现了无毛的猴子,失了长尾的鸣凤,折了羽翼的青雀。
小五兴奋地指着鸣凤,“喔喔——喔喔”开始学早晨的鸡啼。他手上的灰兔已经成了黑兔,耷拉着一双耳朵,两粒光洁的石子嵌成了惊异的大眼。
“喔喔——喔,应该这样叫!”垂髫女童朗声纠正道。
“这可不是鸡,是凤鸟!凤!龙——”凤凰的主人解释得满脸通红,却无济于事,她望向一旁女孩手上的龙,不愿承认这毛虫与她的心血是良配,“龙凤的凤!”这一句便噎在了喉咙里。
在众人的推挤中,那凤尾又骤然断了一截。“喔喔”的声音引得埋头觅食的鸡昏昏然以为又到了鸡鸣时分,拍着翅膀,与稚童的声音一道,响成了一片。
公子的笑容不曾从脸上下去过分毫,以至于那些孩子追着打鸣的鸡飞跑的时候,不慎撞到了他的身上,擡头见到他脸上隅中时分的光耀,这光耀并不锐利,其中又间杂了一个柔声“小心些,别摔了”。
她们脸上于是露出了茫茫然迷幻的神情,直直发愣,仿佛面前是从天而降的一个生人——而畏生的人,成了自己,直到被后头的人一挤,才哂笑着吐舌离去。
公子的锦缎素服上黏了一团麦面,沾了一层粉尘,落了一个脏兮兮的手印。
他不以为意,随手轻快地掸了掸,望着那女孩跑开的背影,笑道:“这龙被这么一挤,现今连毛虫都不像了,倒像是——僵蚕。”
“僵蚕也好哇,蚕为人所喜。凡人见了蚕,可比见了龙要欢喜得多。”我顺口接过了他的话。
“凡人没见过龙,你怎知蚕比龙更受喜欢?”他饶有兴致地问。
我一哂,思忖道:“嗯——没见过,所以疏离,自然也难以谈得上喜欢。”我拉过他的衣襟往案几边上的人堆里挤了挤,与他靠得也更近了些,“先得有亲近,才能生得喜欢,不是吗?”
他朗声笑了,揉了揉我的头,接下来,一阵粉尘亲上了脸颊。
这阵青白的雾中,只见阿婆的嘴张张合合,将这麦面的薄雾吸入又吐出。公子来不及扬手捂鼻,手心便多出了一团面。
阿婆的笑随之从那烟尘里化出来:“没想到公子也会做饼啊!”
眼见公子只是尴尬笑着,并不接话,她又将脸上的笑堆得多了些,热络地添了一句,“这麦面还多着呢,公子若是做饼做得不够啊,尽管来老妪这儿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