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胡饼
第196章胡饼
阿婆将庖厨间的两张案几搬到了院里。又取出了一袋子麦粉。
十五六个鸟雀似的孩子嗅着了麦粉的清香,齐齐飞了过来。
麦粉倒在陶盘里,升腾起一阵白色的轻烟时,阿婆脸上露了些许心疼的神色,等小五扔下他手上四条腿已然完备的竹马,伸手就要来抓这烟雾时,她脸上的心疼越多,急着拿起一双竹箸,敲了敲抓在陶盘的边沿另一只黑漆漆的小手:“快别在这儿耍了,莫要将这盆麦粉打翻了!”
她从人群里寻着了及笄之年的女子,奋力地努了努嘴示意她们将小五带下去。她们却挽起了袖子,忙得无暇一顾,各自端了一木盆的水,招呼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们净手。
阿妤也在人群里,蹲着身,帮更小些的孩子挽起了袖口。
人群中,只见小二乖顺地洗了手,却并不甩干,由着水滴滴答答顺着指尖与掌心流下,她才不紧不慢从腰上取下了一方新的帕子,在后头的女孩们艳羡的目光里,款款擦干了双手。这动作也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上头的卷云纹绣。
我在这叽叽喳喳一片热火朝天声响中,赶紧回房推了推赖床的人。
“是谁总说自己平明而听朝?这都到了食时了!”我调侃,用他的发尾挠着他的鼻尖。
陛下并不睁眼,只是揉了揉鼻子,翻了身,含混道:“今日又不听朝。”
我凑到他的耳边说:“连那些孩子们都起了。”
“我又不是孩子。”他将被衾从臂下拉到了头上,盖住了耳朵。
我愣神,又道:“昨夜还嫌这竹榻硌得慌,这被衾又太粗糙,到了早上,怎睡得这般舒服?不肯起了?”
被衾却依然覆在耳上,他佯装听不见,却扬了扬唇角。
我见他假寐,凑了过去,将一双冰冷的手往他的被子里伸去,直探到了他的腰,秋日早晨的凉意触到一团火热,只听他惨惨叫了一声。
他翻身而起,就来抓我:“别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刚捉住了我的手,作出欲将我“就地正法”的架势,我一个踉跄,跌倒在榻上,墙根下却窸窣地传来一阵声响。
我忙扶了扶跌散的发髻,转头,只见食时的阳光透过粗布,勾勒出了四五女孩的头上的垂髫,她们齐齐睁大了双眼,踮起脚往这里瞧。
“呃,姐姐——哦,不,公子,女公子,是大母,大母要我们来唤你们,一道去做饼。”
——中秋一道做饼,是我的提议。
“月圆时节吃饼,是团团圆圆的意思,院里的都是一家人,一道做饼,吃饼岂不圆满?”何况女孩子们可以学厨,是一举两得。
阿婆对每一斤、乃至每一细微颗粒的麦粉都精打细算,将眉头拧成了麻花也难以答应下来,而“一家人”与“团圆美满”的寓意,比不过一大宅子大大小小的人的吃用来得实在。
不过好在我乃圣仙的新妇,圣仙赠金,这金子里理应也有新妇的一份,或者说,看在金子的份上,至少要卖那新妇的一些薄面,于是她将脸也皱成了核桃,没法说出一个不字。
阿婆趁着各人净手,又有年长的姐姐们悉心叮嘱每个孩子,不可将麦粉失手掉在地上,不可偷吃,不可拿来玩,不可撒到眼中时,已经迅速将麦面加上了水,掺了些从市集上买酒讨来的酒溲,揉成了面团,如是减少了麦粉在各人手上灰飞烟灭的风险。
她松了一口气,眼里又多了几分慈爱的笑意。
至于半个时辰之后往那些重新变得脏兮兮的小手上分面团、擀面团、做饼子,那是半个时辰之后才该生的忧愁。
那厢,公子不疾不徐走出了屋室。
“哟!公子啊!公子也来一道做饼吗?”阿婆与她一如既往高亢的声音,倏忽降落在公子的身前,她欲朝公子做福,手上却沾满了麦粉,于是先双手使劲拍了拍,又掸了掸衣裳,粉尘骤然扬起了一片,公子忙止住了脚步。
阿婆边掸着双手,边招呼孩子们:“来来来,这是圣仙公子,你们昨日吃炙肉,今儿吃饼,都是托了圣仙公子的福了!快,快些给圣仙磕个头,一起,一起磕头!”
孩子们正是叽叽喳喳,在大母不留意的瞬间,揪一揪、摸一摸或是戳一戳那并不细腻的面团,或是拿小手沾了案几上肉眼难见的麦粉末,往彼此的脸上扑着打闹,或者盯着陶罐里的蜂蜜,垂涎三千尺,还有小二拿着新的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脸上被不慎飞上的麦粉。
一听见这个话,众人纷纷噤声,孩子们一个拉着一个,跌跌撞撞,推推搡搡,往后倒退了两步、三步、四步,看起来像是要磕头行长揖,需留出足够的空隙。
公子面对阿婆堆满笑的打皱的脸和这些惊慌无措的稚子的脸,刚浮现了与圣人神仙相称的若有似无的浅淡笑容。然而那空气中漂浮的麦粉令他不适,这笑一掠而过,他轻咳了一声,扬了扬手道:“不必,举手之劳,都是些孩子,不必磕头。”
垂髫之期的孩童既乖顺地遵从了“不必磕头”的指令,又同样牢记了“圣仙”这个词,禁不住擡头直勾勾地打量大母口中的圣人神仙,久久不肯移目。
倒教公子被瞧得不大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从三重衣领到衣袂,无不洁净,无不妥帖,才拂袖负手,继续向前走了两步。
随着他的步子,小些的孩子往大些的姐姐身后移了几步,掩了一整个身子与大半的脑袋,只留下一对滴溜溜的眼睛,继续瞧着那公子背后的衣襟与双手。公子于是又在这毫无收敛的目光里,添了一句:“大家欢喜就好。”
“哎!”阿婆的声音高亢,自胸腔而出,宛若巨石滚落,阻了人向前的步子,“老妇就知道,公子的新妇让咱们一起做饼,是圣仙公子的主意!瞧瞧,大家伙儿,可欢喜了!”
孩子们脸上怯怯,鲜有笑意,不过在阿婆的声音,使得空气中的每一粒麦粉都承载了欢喜的回声。
而公子在这以一当十的声音里,没有发声的余地,只略略点了点头。
我见他的窘样,正要调侃两句,豆蔻年岁的女孩忽领着她的哑妹站在了我的跟前:“你是阿妤姐姐的姐姐吗?”
我刚点头称是,就见她眼眸转了转,而声儿高了些:“那这位姐姐定然也是会绣工的!定是与阿妤姐姐绣得一般好!姐姐能瞧瞧看我昨日夜里的卷云纹绣吗?”
她与大母此时此刻看起来真正是一家人,说话不留一丝罅隙,一丝余地,我心虚地一笑,还未来得及回答,那方帕子已经在我的眼前高高扬起。而阿妤已经不知何处去了,同时还有三五个女孩子不见了踪影,大约又是一日的倾囊相授。
“嗯,绣得极好!”我瞧着稍显稚嫩,但显然比之昨日进步卓著的云纹,由衷叹道,“胜过我的手艺了!”
豆蔻年岁的女孩将这话当作了最高的赞赏,笑得不见了眼,露出了豁齿,一旁的小二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
公子比我更快地抓住了这话音落下的空暇,朝我这儿走了两步,这对姊妹却沉浸在夸赞的喜悦中,并不让开一条道。
这条道上又突然蹿出了一个小五,他从及笄之年的阿姊怀里跳了下来:“新的姐姐好看,姐姐跟小五一道玩竹马!玩竹马!”他看了一眼一旁的阿姊,在阿姊的笑里受了鼓舞,将竹编的马儿往我手上塞。
一夜之间成了与阿妤不相上下的红人,我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又惊又喜,荣幸之至,蹲下身,揉了揉小五的头,欢快应下:“那小五告诉姐姐,竹马该怎么玩呀?”
小五的话兴奋而急促,拉着我往庭中的枣树下走去。
我一边应着,一边回身,只见公子负手站在人群之中,悻悻然望着我远去,风吹起他的衣袂,所立之处,赫然卷出了一个真空之地。
到了十几步开外的枣树下,方才豆蔻年的女孩又携着其他几个总角年岁的女孩围了过来。
她们似乎因同宿于一个屋檐之下,而在一夜之间将我视作了亲人,或是因为阿妤的缘故,使得她们也将我视为了懂绣工的姐姐。她们热切地上前拉了我的手,悉心注意到小五的竹马沾了泥,要领我去屋后的溪流里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