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活着
第194章活着
阿妤只在西厢房里随意扒了两口麦饭,就开始穿针引线。
待我们用完了饭,经过中庭,只见那里围了一圈一圈的女子,满满当当挤满了整个厢房,又从那里溢出来,后头的人一直挤到了门边上,将一扇木门压得吱呀作响。听说,阿妤手上的绢帕上已有腾云驾雾的飞龙,鳞光闪闪,呼之欲出。
我从人群的罅隙往里瞧了一眼。
童龀之年的哑女孩看得专注,眼睛长在了针线上,不知不觉倚在了阿妤的膝头。
她的亲姐姐,豆蔻之年的女孩则撚着针线,在一幅新的绢帕上,一心一意绣着云纹。而阿妤不时停下,指点几句。
两个过了及笄之年的阿姊,并肩而立,站在阿妤的身后,时不时发出惊叹。
就连在庭院里头拾枣的男童,也赶来看热闹,他在人墙外,踮着脚,又向上蹦了两次,什么都看不见,撇了撇嘴,眼中滚出金豆。
刚要开始放声大哭时,一旁的阿姊眼疾手快将他抱到了怀中,于是孩子的哭音还没出口就立马噤了,他搂着阿姊的脖子,睁着湿漉漉的大眼,朝人群围着的方向,对着那只翻飞的素手,看得起劲。而阿姊含含糊糊地嘱咐他乖些,若是听话,明天定有胡饼吃。
明日有没有胡饼尚且不知,她自己的口中却忽然长出了一颗硕大的青色枣子。
“这是新来的姐姐吗?”另一个总角年岁的小女孩挤在人堆里,小声地问。
“是啊,这是阿妤姐姐!阿妤姐姐来了,教咱们刺绣,信期绣,乘云绣,长寿绣,姐姐什么都会。”
豆蔻年岁的小姐姐,声音嘹亮地做了回答,满眼含笑望向阿妤。大概因为她是最早认识这个阿妤姐姐的人,因而现在也与这姐姐最为熟识,自然而然,担当了向一众亲友介绍的重任,口气不乏骄傲,辫子跟着她的声音轻巧跳跃。
小二听不见声,但也从姐姐和周围人的目光里感到了骄傲与甜蜜,跟着一齐笑了起来。
阿妤本想否认或是谦虚一两句,但豆蔻之年的女孩话并不休止,还在连珠似的落下:“我和小二从前在市集上都从没见过绣的这么好的!单单一个卷云纹,就有七八个法子的绣法。
“阿妤姐姐还说了,以后咱们好好学,不久定也能绣成这样!到时候,咱们几个一起绣,日日绣,再去市集上卖了,就可以为大母换一个她一直想要的大铜炉锅子了啦!还能为小二做一件厚厚的冬衣。
人群里一下子发出了欢喜的话音,憧憬着不久的将来:“还有阿姊喜欢的桃木簪子!”“还有小五想要的鸠车!”垂髫之年的小孩尖声叫得兴奋。
抱在阿姊怀中的男童,一下子从怀里跳了下来,雀跃着,做出拉着鸠车跑的姿势,直跑到院中,将竹枝做的小马骑了一圈,惹得西厢房里又是一阵喜笑。
小孩拉着竹马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一头撞到了刚从正堂里走出来的公子。
公子蹙了蹙眉,道了一句“当心”,便朝旁边避了一步。不过,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很快停了脚步,擡手似乎想拍拍不及他腰高的孩子的头。小五缩了缩脑袋,怯怯望了一眼跟前站得比枣树更为挺拔的男子,一溜烟从公子的手底下跑得飞快。公子的手悬在了空中,收了回来。
他神色有些怅然,好在西厢房的热闹引了他的注意。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从厢房里满溢到廊下的女孩子们。
“你说的学庖厨,学蚕桑,学女工,合情合理。不过,学诗书,乃至学商,学医……”方才在正堂之中,他听罢我的话,悠悠地饮下了一口酒。
“学诗书怎么了?”我扬了扬脸,反问,“公子不是最喜欢懂诗书、通音律的女子吗?”
他来不及咽下的酒几乎喷了出来,擡手拍了拍我的头,哭笑不得:“怎么,你是听说了元日之后那些侯门女眷们在太后跟前趋之若鹜,盯着后宫之缺,拈酸吃醋呢?这时候还不忘刺上一句?”
我忙帮他满上了酒杯,双手递到了他的唇边,讪讪笑道:“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他接过了粗陶耳杯,却搁在了案几上,不再饮一口,我见状,又将自己的茶水递了过去:“我只是想说,公子也赞同女子通文识字是一件好事,而并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行。”
“无才怎会是德行?”他喝下一口茶润了润,顿顿道,“只不过,诗书,素来只是高门贵女学习贤德,以及消遣之用。即使高门女子,能通诗书之人,也是寥寥。你知道,那些朝臣女眷之中,称自己知诗书的,十之三四,但是大多也不过勉强识得几个字,能粗通文义,知道些仁义之理而已,不可细究。”
我望着他,暗自腹诽:“能细究的,大约都被你收入了后宫?”一时叹惋起许氏与班氏的满腹才华,经史之学只能用来写闺怨诗赋。
如此心肠,随手端起一旁的耳杯,入口才发觉是他方才未曾饮下的酒,忍着呛人的滋味咽了下去,咳了两声。
他误将这两声咳嗽当作了抗议:“哦,我不是说你。”
我因喉中不适难以回应,只摇了摇头,他又赶忙解释道:“你在诗书之上的造诣,虽差了些,但这是未曾好好受过师长之教的缘故。”
“我……”对这宽慰,我更是语塞,只好又闷头饮下两口酒。
“不过,胜在勤谨、乐学,而且,未曾好好地受过诗书之教,反使得你的诗中有为人所不及的灵气。”他又笑着添了一句,“至少,我是极喜欢的。”
“嗯……公子顾着别说我了。”我悻悻道。
他松了口气,继续方才所言:“……至于这些贫家孤女,学习诗书,知书识理,固然是好,乃是锦上添花,但是女子不同于男子,能以诗书入仕,就像旧时的匡衡、先时的薛宣,出身贫寒,因其才学受人赏识,才有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可是,女子,如何能将此作为傍身之技呢?”
我沉吟着道:“读书识字是第一步,识了字,女子便在庖厨,蚕桑,耕织,女工之外,能寻到更多的出路。”
他不置可否:“更多的出路,便是你所说的,经商以及学医么?”
“从商需懂算术,还需要懂得诚信之道,学医需读医书,除了黄公之术以外,还需洞明医道,有仁义之心,这些,可不是得先识字明理么?”
他对我所言,按下不表,只是浅淡笑了笑,又慢悠悠喝下了一口酒,道:“女子行商,少之又少,若是市集上当垆卖酒,或者卖些胡饼,倒也不一定需要断文识字。至于,女子为医,更是鲜见。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叹了口气,接过他的话:“嗯,我想的是,民间缺衣少药的多,而此间妇人,更为艰难,生儿育女便是生死劫难,可是医工本就不多,女医更是寥寥,放眼天下都没多少。医者,需望闻问切,却因男女之防,非礼勿视,即使是高门贵女,不乏汤药,不缺医金的,都因为这一层,而不能得到好好的诊断。妇人之疾,更是难言之隐。连旧时的王昭仪都是为之所困,缠绵病榻多年,直到……”
我收住了话,小心窥着他的神色,见他若有所思,不仅停了箸,连酒也停了下来,便一口气继续说道:“若是这儿的女子能学医术,学好了,不仅是一技傍身,还是功德一件了。”
“那你怎知这些女子愿不愿意呢?女子为医,这条路到底是鲜有人走的。”他远远望向西厢房里济济一堂的人。
“鲜有人走,那是因为没有选择。若是眼前有的选呢?说起来,陛下——”我顿了顿,哂笑道,“当今陛下多年前曾为医者封侯,医者虽仍属百工末流,为高门所不屑,可民间到底对医者尊敬了不少。宫里的医工也都以嘉义侯为榜样,渴望着一朝也能这般,凭着医术,建功立业呢。”
他点了点头,又思忖着道:“若要推行医道,需有人教她们识字,学医书,认草药,需有医工传道授业。这便意味着……”
我随着他的话,在心里茫茫然计算着花费。
却听见他道:“……需花不少时日与心血,还需有些天分。这不像织绣,但凡女子,肯用些心思,轻易都会了。”
这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一时满脸通红,想到了菘菜样式的并蒂莲,心中暗暗反问:女工如何无需天分了?
“怎么了,脸这般红,是热吗?”他瞧着日头渐斜,日光渐渐铺满了正堂。
“是,是方才不慎喝了一口酒的缘故。”我讪笑,指了指他的杯中酒。
他闻言,挑挑眉,不可置信似的又喝下一口虽呛人但没有多少酒味的椒酒。